广法先生破境当天。
庾阳,云梯山。
一场浩大的宴会正在紧急筹备中,哪哪都是张灯结彩,哪哪都是摩肩擦踵。
这场宴会由浩然盟发起,罗浮山主办,金水商会承办,庾阳道门诸宗协助参与,场面之浩大,五百年未有。
要说这场宴会要庆祝的事,那就太多了,最主要、最关键的,自然是贺广法先生参玄。但其次,也有许多其他事值得一齐庆贺:
打跑南海双凶,收复红炉群岛。挫杀绿袍、托天两大妖魔的锐气,助长道门声势。还有三位江伯腾跃龙门,自此镇守三江,保境安民。这些都值得庆贺。此外,这么些年了,庾阳打了太久的仗,虽然此时西江还未收复,但众人也有些乏了,也该稍微放松一下,缓缓神了。
至于为什么敢放松摆宴,因为在今天这个日子里,有三江龙伯在场,有上双数的四境在场,最最重要的,是三位五境真人也表态说喝了酒再走。
于是欢声雷动,鼓乐喧天。
修家宴饮,更多时候,庆祝只是找个由头,等到宴会气氛真正起来,由头就不重要了。
比如才过晌午,晚宴尚未真正开始,广法先生都还未露面,但已经有醉者无数。到处都有呼朋唤友者、勾肩搭背者、放浪形骸者、高呼吟哦者,漫山都是酒香。
此时,这个宴会的规模还在持续不断的增加,四面八方都有遁光飞来。桌椅未曾摆好,但诸修家并不在意,以地为席,以石为桌,只要有酒,哪里都可坐得、哪里都可躺得。于是,参席的人逐渐漫出云梯山,一路铺陈到横门去。
这般摆在魔道门口的盛大宴席,岂能不参加?
负责具体操办的金水商会人员更是忙的脚不沾地,他们是承办,客人能选择随意放浪,但他们不能真的叫桌子都摆不齐全。而且广法先生算是金水商会的半个主家,今天为他老人家办宴庆升,要是失了排场,那商会也不用在东南混迹了。
于是,一艘又一艘的货船和飞舟从水空两路疾驰而来,一队又一队机关力士从船中列队而出,一箱又一箱的酒柜果箧运到山上,一份又一份的美酒佳肴流水一般送到各位修家面前。
除此之外,金水商会又有专舫,请来金陵光福宗布置桌椅案几、假山屏风;请来荆楚司律宗弹奏鼓乐、编排舞曲;请来庾阳当地的五明宗点放焰火、放飞花灯。又有专司烹饪者、调酒者、布景者、演戏者……,鱼贯入山,目不暇接。
这样多的人涌进来,还不能破坏群山大宴的整体美感,座次排布要随性又有序;舞乐要放在明处,庖厨要藏在暗处;哪些酒最受欢迎需要再运,哪些酒无人问津要赶紧撤走;酒醉出丑相的要扶到一边休息,大修士莅临需要有人迎奉……
这样的场面调度一般人是做不来的,非得是七窍玲珑心者。所以,负责总控这次大宴的,正是金水商会的当家会主之一,有着「锦心绣口」之称的萧后萧十一娘。
大宴在萧会长的操持下不曾出现分毫差错,所有来宾都是喜笑颜开。
等到日沉月升,夜幕降临时,无数焰火次第升空,火树银花妆点星夜,整片伶仃洋上都浮满了金色的莲灯,宴会气氛也迎来了第一个高潮。
此时,五明宗宗主就站在伶仃洋边,亲自操控着焰火,看着漫空的火树银花和漫洋漂浮的莲灯,笑得合不拢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次发了!
欣喜之余,他也不敢有丝毫大意,仔细控制着火花灯阵,按总调度萧十一娘的安排,戌时一到,天上焰火组成龙门之形,洋面莲灯,排布成神龙的样子。
紧接着,同样位于伶仃洋畔候命的水运宗宗主接到十一娘的传音,立即摇响手中铃铛。他这铃铛是由秘法炼成,左近之人都听不见铃声,但下一刻,无数提前放入伶仃洋中的七彩龙鱼纷纷跃出海面。
金头龙鱼,蓝背龙鱼,赤须龙鱼,红尾龙鱼,紫睛龙鱼,雪花龙鱼……
七彩鳞片在焰火花灯的照映下泛着火彩炫光。
“呼吁——”
随着悠扬清亮的凤箫声响起,伶仃洋画舫上的司律宗的乐师开始献乐。
鼓、瑟、笙、螺,依次奏响。
一派歌舞升平。
云梯山上,觥筹交错,三位江伯一开始还有所矜持,与众人交盏碰杯,谈论水法道经。不过大半天下来,已经有七分醉意,此时此刻,见到伶仃洋上这样的盛景,均是情难自禁。
“呼——”
只见北江蓝龙伯忽然变作龙相真形,从云梯山飞出,来到伶仃洋上,踏波献舞。赤色的火光如明炬一般把整个云梯山东崖全部照亮。在七彩龙鱼的拱卫下,赤龙舞姿苍劲有力,赤焰冲霄,引来阵阵喝彩。
中江时龙伯原本还有些放不开,但此时见蓝逸舟已然下场,酒劲上头,便也豁了出去,化作一条青龙,腾飞至伶仃洋上,与赤龙共舞。
欢呼叫好声几乎把星辰也给吓跑,众人又把目光看向东江顾龙伯。
顾逸脸上亦是一片醉红,见众人看来,连连摆手,喊道,
“众位!众位!舞蹈非我强项,我来为两位龙伯奏乐吧!”
说罢,顾逸拿出琴来,正是那把传世名琴,「天风松雪」。
“铮铮——”
琴声响起,欢快激昂,瞬间就成为声乐主角。司律宗的乐师反应很快,立即转为陪衬,为顾龙伯应和。
“我来为国舅替舞!”
黄海的崂东王也来了,他见蓝逸舟跳舞时就已按捺不住,此刻见顾逸亲自奏乐,更是豪情兴起,大吼一声后,紧跟时雨君下场,显露出真形,乃是一条通体黄纹的虎头龙,飞到伶仃洋上起舞。
“我来为顾君和曲!”
又有一人高呼。
众人循声去望,心道是谁有这等豪气,敢与顾君的「天风松雪」并列,为龙舞伴奏?
呵!好少侠!
只见一位长身玉立的俊美青年从人群中飞出,此人一身的钴蓝色道衣,胸前有一只白鹭的纹样。其长相更是俊俏,丰神飘洒,器宇轩昂,神仪明秀,朗目疏眉。
此人怀抱一个杏黄色的象玉黄檀琵琶,色泽黄腻,色如杏肉,质如象牙,天生羽纹,一看就不是凡物。
俊美青年腾云而起,飞至顾逸身边站立,众人观其气息,居然连金丹都未曾缔结,仅仅是个二境小修而已。不过,此人却毫不怯场,站在四境龙伯身侧顾盼生姿,立定之后十指如飞,琵琶音起,如珠玉落盘,清脆悦耳。
此人胆大是因为艺高,一经起乐,立即就跟上顾君的琴声,与之相合,一听就知道是个有真本事的。
“那是我的侄儿!”
豫章鄱阳湖嘉宾席位上,金相宗宗主江燕行指着那个站在顾龙伯身边演奏琵琶的俊美少年高声喊道。
于是一些知根知底的豫章修家便知道,原来是早年间跟广法经师结过善缘的鄱阳湖江家人。
而声乐本来就是高雅之事,山上修家善此道者众多,此时见一二境小修也敢在人前露脸,于是纷纷有所动作,拿出自己的看家乐器,也加入乐曲中。
不过,无论有多少人参与,无论有多少乐种进来,整个舞曲也不显得错乱嘈杂,因为整个曲调始终牢牢把握在看似已经醺醉的顾龙伯手中。哪种乐声应高,哪种乐声该低,统统被顾龙伯掌控。于是,所有器乐在「天风松雪」的引领下,共同汇成一曲浩大雄浑的山海之歌。
这正是:
东风夜放花千树,
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
天梯顶崖边,群真在席。
“庾阳好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邹师正看着山海盛宴,目光迷离,显然是已经醉了。
“说起来,前些年豫章也有一回大场面,三清山在鄱阳湖迎黄海龙君。只可惜,老道年迈,不能走动,这样在家门前的盛景也没亲眼去看看,还是事后品味的留影。今天托广法先生的福,能亲身参加这样的盛宴,真是不虚此行。”
融一真人笑着说。
到了他这个境界,多出门动弹一回,成仙劫到来就越早一天。所以往日里这位真人都是待在自家洞天里静坐的,教务之事都是不怎么管了,交给下边人处置。上次应邀坐镇红霞岛,也就是露了个面,震慑东海妖魔,其实当天就回宗了,只留保元、义玄两位还算年轻的五境真人坐镇东海。
但这次,服用了小尸解丹,锁住一身气息,可以大摇大摆外出,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过了。一开始,融一真人还是觉得有些可惜,小尸解丹,这是能拖延洗丹劫、假死延寿的好东西,给晚辈们用,能延半甲子之久,给自己服用,只是用来锁气闭息,而且最多管用半年,不划算。不过后来听承初真人一劝导,说这样能保广法先生安心参玄,他也就觉得不算亏。如今,能看到这样的热闹盛宴,融一真人又觉得实在是太值。
承初真人笑着接话,
“今天我们能在这里参宴,都是托广法先生的福。”
于是列席众人都笑了,齐齐举杯,说道,
“贺广法先生参玄!”
程心瞻此时也有三分醉意,手指在桌上打着拍子,应着山下的舞曲。他嘴角噙着笑,没想到,几位龙伯竟都有如此雅兴,舞蹈还跳的如此之好,莫非,龙族的命藏神通里还有一项叫「载歌载舞」?他更没想到,南景居然也来了,而且还是一点没变,其人天赋在声乐之道上发挥的淋漓尽致,但在修行上,还是那么一言难尽。
这时,随着山巅上的群真举杯道贺,山下与洋上的众多来宾也都一齐举杯,齐呼,
“贺广法先生参玄!”
见此,程心瞻起身举杯,朗声道,
“诸君,饮胜!”
“饮胜!”
众人吞酒下肚。
“先生!我等欲在东崖上题诗助酒兴,您来命个题吧!”
这时,山中有人呼喊了一句。
于是众人跟着应和。
程心瞻见之一笑,没有推辞,当即就点了点头。他四下张望,寻找灵感,却见不远处的石缝里,黄菊的叶子上已经起了白霜,这才反应过来入秋已深,夜风凉意甚重,但此时大家相聚在一起,就在战阵前线上摆宴,又极为热闹豪气,感觉不到凉意,于是,他心里有了主意,便高声回答,
“诸君,今日大家相聚宴饮,甚是有缘,不如以「言秋不必悲」为题,诗词不限,大家以为如何?”
山下稍作安静,然后便纷纷响应,
“好!”
“好题!”
“正是,逢秋何必言悲?好题!”
“……”
见群情踊跃,程心瞻屈指一弹,指间飞出一粒紫光,然后化作一轮紫日悬于云梯山东崖之上,他道,
“我为诸君添个彩头,以日出为限,题诗后诸君共鉴,夺文魁者得「鸿蒙紫霄罡」一两。”
“嗡——”
程心瞻话音一落,云梯山中、伶仃洋上,一片鼓噪,鼎沸盈天。
“心瞻啊心瞻,你这是叫我等也一起下场作诗了?”
在他身后,纪和合大笑道。
程心瞻闻言也笑,因为按照不成文的惯例来讲,破境得天赐罡煞,一般而言是要分赠一些给护道人或是观礼人的。只不过自己这次破境,护道人与观礼人都太多了,没法一一分赠,也没那么多量。刚好,就趁着这个酒诗会把天罡送出去。
“先生!您今早吟的那首清平乐算不算?”
山下有人呼喊询问。
闻者纷纷回过神来,是了,要说「言秋不必悲」,广法先生自己的这首秋词可是豪情万丈,若是此词夺魁,那这天下第一罡不就又回去了吗?
“不算,不算!”
程心瞻笑着摆手。
于是众人放下心来,立即开始冥思苦想。
程心瞻回身、落座,却发现宴席上,一众四五境的大修士也都已经在闭目沉思了。
他笑了笑,随即悄无声息的离席,来到崖边站立,低头俯望。
他看到不少熟人。
济虎、照冥、纪枢、明旭、明玥,他们都在写写画画,嘴中念念有词,看起来都在想诗。济源、青伯、白龙,在大口饮酒,似乎对天罡没什么想法。炤璃和师妹在花船丛中跳着,从这一朵跳到那一朵,玩的不亦乐乎。
十一娘,十一娘正在灯火阑珊中看着自己。
程心瞻飞身下去。
十一娘今日打扮简单,但当家的神态却更足了。
女子内穿一件月白绫罗,中搭曙红色立领紧袖裌袄,外面再套一件赭石色的圆领长身褙子。面上妆容浅淡,柳叶黛眉,眼线细长,豆沙淡唇,浅扫腮红。头顶一个简简单单的圆髻,青丝饱满,横插一支碧油油的木簪,为女子增添了一抹亮色。
“今日辛苦十一娘操劳了。”
程心瞻说。
十一娘白了他一眼,有万种风情,嗔道,
“那也是我自找的。”
道士刚要回话,却听身后有人叫喊,
“恩公!”
程心瞻对十一娘歉意一笑,随即转过身来,看到是江南景兴高采烈的跑过来了。
“南景,好久不见了。”
程心瞻笑着说。
江南景跑到程心瞻跟前,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恩公,我一直想见你,跟你说说话,可又怕你忙,不敢去找你,方才见你下山,我就赶忙过来找你了。”
程心瞻身后,十一娘听得这话,暗自恼怒,心道:
谁又不是想见他,想与他说说话?谁不是怕他忙从而不敢上前打扰?可他这会下山是来找我的!怎么还没说上两句话,你就来打断了!
程心瞻仿佛能听见十一娘的心声,笑着拍了拍江南景的肩膀,说,
“不急,你先找个地方坐下,我等下找你喝酒,我们好好叙叙旧。”
江南景闻言连点头,嘴上应着好,在说话的同时,忽然张开双臂,上前一步,看着像是要来抱程心瞻。
十一娘看着瞪大了眼,心道这人竟如此心急。
程心瞻其实有些不太适应这种近距离的亲密举动,不过他想着确实是跟南景许久没见了,南景又是性情中人,一时失态也是正常的,所以他也不曾避闪。
但紧接着,一抹血光把他的眼瞳染成了赤红色,只见一道红艳艳的血影从近在咫尺的江南景身上透体而出,只一瞬息,便扑到了程心瞻身上。 《蜀山镇世地仙》-作者:东海镇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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