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深深,明月高悬。
一座不知废弃了多少年月的道观孤零零地矗立在丘陵背风处,墙体倾颓,屋瓦残破,仅存的框架在月色下如同巨兽的骸骨,散发着荒芜与破败的死寂气息。
呼……
道盟的高手们散布在道观周围,警惕地值守,篝火在寒风中明灭不定,映照着他们凝重而疲惫的脸庞。
“这么些日子,那位劳什子门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能躲到哪里?”
“哼哼,管他躲到哪里,一旦找到,非得猛踹他尸体两脚。”
“……”
篝火旁,几人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
作为跟随在观主强者身边的队伍,他们是最有底气,也最不惧怕的。
此刻,道观大殿内,一盏便携的露营灯挂在歪斜的梁柱上,散发出幽幽昏黄的光亮,勉强驱散了小片区域的黑暗。
破旧的神坛前,范凌舟盘坐入定,眼眸微闭似开,仿佛留有一线,由那天光透入,一股玄妙难言的气息自他周身弥散开来,似丹香,如药气,千回百转,沉浮不定。
嗡……
此时,范凌舟灵台微动,顿生奇异波动,如同繁复的神经电流在交织,犹如无数念头在奔走。
福至心灵,祸起神觉。
按理说,到了他这般境界,心神早已圆融如一,念如止水,极少会有如此激烈而不受控制的心念波动。
然而,这一刻却仿佛冥冥之中的预兆和感知。
一股难以言喻的牵引力,将他的意识拖入了一片朦胧之地。
范凌舟好似做了一个梦,又好似真切地回到了从前。
无数的光影如同泡沫一般,在闪烁,在沸腾,在生灭……
那一年,他十二岁。
上京白鹤观的广场上,青石斑驳,藏着千年古观的岁月沧桑。
突然,一声清越激昂,如同无形利剑般的鹤唳声猛地惊起,穿透云霄,震颤人心。
嗡……
那奇异声响还未落尽,一道道身影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击中,纷纷踉跄倒地。
唯有中央处,那个只有十二岁的范凌舟依旧站得挺直,眸光扫过,那些倒下的身影大多与他年龄相仿,有些甚至比他还要年长几岁。
此刻,这些人的脸上皆布满了痛苦,茫然,以及难以掩饰的震惊,目光齐刷刷地看着那横身挺立的少年。
所有围观者,无论是同辈弟子还是值守的道人,心中都在惊颤。
这个两年前,靠着一双磨破的血腿,从千里之外的逃荒路上挣扎来到上京,倒在白鹤观门前的少年,既无修道的根基,又无夯实的背景,不过凭了观中长辈一念怜悯,方才入了门墙……
就是这样的弱小存在……
短短两年时间……
他不仅元神觉醒,居然还炼就了白鹤观秘传的道法【仙鹤吟】,而且看其威势,绝非初窥门径,已然有了相当的造诣。
天资之高,精进之快,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少年独立广场,青涩的脸上还带着些许营养不良的苍白,但他站得笔直,看着周围那一道道倒下的身影,感受着那一道道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目光,裹挟着深深的敬畏,嫉妒甚至是难以置信……
他的胸腔中,一股压抑已久的傲气,如同破土的春笋,不受控制地升腾而起。
出身贫贱!
毫无根基!
他自然知道自己的成色,正因如此,从踏入白鹤观的那一天起,他付出的努力与艰辛,便远超常人十倍、百倍!
别人休息时他在练功,别人睡觉时他在悟道。
他将所有的时间与心力都投入了进去,不敢有一丝懈怠。
好在,这样的付出,终于得到了收获。
念及于此,他周身的气息更加昂扬,原本还有些怯懦的眼神,此刻变得高绝而锐利,仿佛再也不将这些曾经需要仰望的同辈放在眼里。
呼……
就在此时,少年余光瞥见,广场边缘,一道身影进入视线之中。
那是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的高瘦男人,气质卓然,正与白鹤观的一位老道士低声交谈着。
“嗯?是他?”
少年大喜,瞬间认了出来。
两年前,他还在村子的田埂上垂死挣扎,正是这个高瘦男人,不仅对他有一饭之恩,将他从生死的边缘拉了回来,更是为他指点了前往北方的生路。
少年狂喜,顾不得享受那一道道目光的洗礼,朝着那高瘦男人飞奔而去,恍若一阵风刮了过来。
“嗯!?”
就在此时,高瘦男人和旁边的老道士都注意到了那由远及近的身影。
“放肆,贵客在前,怎么这般没有规矩?”老道士一声凌厉呼喝,顿时便让少年止住了脚步。
紧接着,老道士看向旁边的高手男人,赔着笑道:“二爷,小童不懂事,冲撞了你。”
“你……你……”
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高瘦男人,想要叫出口,却一时间不知该叫什么。
“什么你你你的?”老道士皱起了眉头:“这位是龙虎山南张一脉的张二爷。”
“龙虎山!?张二爷?”少年心头一颤。
他虽然入门尚浅,但也隐约听说过,龙虎山,张二也,那可是道门中真正了不得的大人物。
“原来是你。”那被称为“张二爷”的高瘦男人并未恼怒,他看着少年,不由轻笑道:“两年不见,倒是生出不少变化,精气神都不同了。”
“二爷认识他?”老道士忍不住道。
“有些缘分。”高瘦男人轻笑着看向少年:“你真的来了北边,可还记得我当年送你八字批语?”
“记得!”少年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两年,他不仅修了道法,还认了字。
“遇白而起,遇黑而落!”少年重重点了点头。
“弟子正是因为进了白鹤观,修行道法,才能一飞冲天,果然应了那前面四个字。”
“二爷大恩,弟子毕生难忘。”
说着话,少年猛地跪地,便要行大礼,却被高瘦男人一手托了起来。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是你自己的造化,非是他人之力。”
说着话,高瘦男人深深看了少年一样:“日后,你若有灾劫,也是自己造作,无怨天地,不怪旁人。”
少年闻言,却是有些懵懂,眸子里甚至涌起一阵茫然。
高瘦男人笑了笑,话锋一转,忽然问道:“入了白鹤观,可有名字?”
“师长赐道号,善水!”少年轻语。
“善水……”
“若能红尘化善水,才能普渡成仙人。”高瘦男人点了点头道:“这道号倒是应了你一生的卦象,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言语至此,高瘦男人稍稍一顿,方才道:“你我有缘,今日再见,我便再送你一个名字吧。”
少年闻言,赶忙跪倒在地:“请二爷赐名。”
高瘦男人目光悠悠,看着身前少年,顿时便想起来了那八字批语。
滔滔江海起白浪,幽幽渊深黑水藏。
身在红尘,所有人都在争渡,在那白浪黑水之中……
“黑白浮浪载道舟,凌虚一渡到瀛洲!”高瘦男人幽幽轻语。
“从此以后,你便叫做凌舟吧!”
范凌舟!
当这个名字在记忆的光影里颠倒流转,那印记,便如洪钟大吕般再次响起……
破败道观内,盘坐入定的范凌舟,缓缓睁开了双眼。
眸中那一线天光内敛,周身弥漫的丹香药气异象也悄然消散。
“范凌舟……”
他喃喃轻语,似在追溯梦中那少年的身影,又仿佛是在轻呼自身的名讳。
抬头望去,窗外,那轮大月依旧高悬,清冷的光辉透过残破的窗棂洒落。
万籁俱寂,唯有丘陵间的寒风,不知疲倦地呜咽着,仿佛在诉说着那些被尘封的过往与未知的前路。
范凌舟眉头皱起,不知为何,竟是有些心烦意乱。
自他踏入观主境界以来,这样情绪前所未有,他缓缓起身,走出了道观。
“观主……”
就在此时,一位中年道士见范凌舟走了出来,赶忙凑了上去。
“您怎么出来了?”
“没什么,出来看看。”范凌舟凝声道:“可有什么动静?”
“附近倒是没有,只是……”那中年道士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范凌舟沉声问道。
“距离我们最近的四个小队,如今都联系不上了。”
“联系不上?这是什么意思?”范凌舟皱眉道。
“按照规矩,两个小时前,还互相通报过信息,可是眼下再呼叫,却没有回应。”中年道士沉声道。
这里不是山海秘境,一般的通讯手段不可能失去联系,更何况,一个小队也就算了,如今四个小队统统联系不上。
“出事了。”范凌舟目光猛地一沉,厉声道:“距离我们最近的是哪支队伍?过去看看。”
刹那须臾间,这位观主境界的大高手便立刻作出了决断。
“不用那么费事了,等会儿你就要下去陪他们。”
就在此时,一阵高声朗朗,回荡在清冷的幽幽大夜之中。
所有人抬头望去。
范凌舟更是眸光如电,投向深渊。
明媚的月光下,一位青年只身而来,不是张凡又是谁?
至于王饕,藏在远处,看着眼前这一幕,早已是心惊肉跳。
别说是他,就连那些道盟高手,乃至于范凌舟,当见到张凡的时候,俱都面皮颤动,眉心大跳,甚至感觉有些恍惚……
那位所谓的无为门主,犯下桩桩大案,杀了高手无算……
如此这般,他居然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众人眼前,出现在一位观主高手的身前。
“什……什么情况?”
“他……他疯了吗?这是投案自首?”
刹那间,几乎相同的念头在众人的脑海中浮现。
“张凡,你居然敢主动现身?”
范凌舟最先缓过神来,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神色复杂,声音冷冽。
“范凌舟,当初你杀我师长,屠我挚友,就应该想到,我们还会再见的。”张凡冷然轻语。
焦土炎君冯平安,是他长辈。
随春生,是他的挚友。
张凡忘不了,玉京江滩旁,两人的头颅便落在自己的身前,血淋淋,双目未闭,这一幕,仿佛就在昨日。
“年少终被意气误!”范凌舟冷笑道:“年轻人,我还以为你是个人物,没想到,终究还是一时意气,为了两个蝼蚁般的东西,却要送掉自己的性命。”
“南张尽是你这样的货色,注定是要灭亡的。”
“废话连篇!”
张凡冷然轻语,他的心念如天难撼,他的意志百折不回。
轰隆隆……
刹那间,一股恐怖的气象冲天而起,如天地相交,混茫一片,这般压力便让所有人色变胆寒。
“嗯!?”范凌舟眉头一挑,露出异样的神色。
“想不到玉京一别,你非但未死,反而精进了不少,可惜,这点实力在我面前,依旧是可笑不自量。”
范凌舟乃是堂堂观主境界,反观张凡,不过斋首境界,内丹六转。
如此差距,纵有盖世的丹法,绝妙的道术也难以抹平。
“范凌舟,今夜,你跟我,需要死一个在这里。”张凡咧嘴轻笑。
那笑意,残忍且癫狂。
轰隆隆……
话音刚落,一股更加恐怖的气象从范凌舟体内冲天而起,星光破碎,大月流光,漫天的华彩仿佛都毕集一处……
恍惚中,一道神秘虚影浮现于天地之间。
那是一艘古老的法船,介于虚实之间,生于有无之中,无数扭曲的符文和道纹铸就了它的玄妙与不凡。
元神法相,苦海虚舟。
这一次,范凌舟未曾留手,仅仅一个照面,便祭出了【苦海虚舟】,磅礴的气息与力量惊天动地。
所有人的念头都随之凝固,仿佛被要被天地的浪潮吞没。
古往今来,似乎唯有那艘法船可以抵达彼岸。
“观主的力量,已经参悟了天人之妙的门槛啊。”
所有人的心中,仿佛都有一道声音在呐喊。
在这个蓬勃的力量面前,他们的身躯,他们的元神,他们的血肉仿佛都消失了。
轰隆隆……
然而,天地间,却还有一道气息不灭,似心灯燃燃,若黑白分明。
“神魔圣胎……不愧是神魔圣胎,在我的元神法相之下,居然未曾立刻溃散。”范凌舟看着苦苦支撑的张凡,不由赞叹。
换做一般的元神,即便同为内丹六转,此刻在苦海虚舟的压迫下,恐怕也早已爆碎湮灭。
唯有神魔圣胎,才能长存不灭。
即便如此,张凡承受的压力依旧不可想象。
“我生此性天不灭,人间处处显神通!”
就在此时,张凡一声暴喝。
陡然间,他的身躯猛地震颤,周围的空间似在轰鸣,苍云如雾霭散灭,月光似白纱湮灭。
风云俱止,一切光影仿佛都在此刻定格。
紧接着,荧荧火光从张凡的眼,口,鼻中喷薄而出,煌煌如红菱缠绕,汹汹似真火临凡。
“这是……”
这一刻,所有人的面色都变了,眼见那恐怖的火光中,张凡的身形都仿佛化入其中,成为了那天地凶威的一部分。
离焰精芒生三昧,扶摇冲天荡星河。
“道家不传之秘!”
“玄门无上神通!”
“三昧真火!?”
范凌舟面色微变,深邃的眸子里终于涌起一抹动容。
轰隆隆……
三昧真火冲天而起,然而,那恐怖的波动仿佛还未停止沸腾,张凡模糊的身影再度浮现,他的眉心猛地震颤,隐隐间,似有一口“洞”缓缓开启。
轰隆隆……
下一刻,一道神光冲天而起,竟是与三昧真火纠缠在一起。
“灵台神光!”
那道神光破空而至,恍若横天的剑芒,周围裹挟着不灭的三昧真火。
那恐怖的气象,惊动了天地,震彻了山河。
大月为之失色。
星光为之黯然。
乾坤浩荡,这一刻仿佛都再也没有了光彩。
唯有那神光冲天。
唯有那真火不灭。
“这……这就是他的最强形态!?”
远处,王饕的呼吸都仿佛停住了,眼见黑白分明,漫天真火神光。
神魔圣胎!
三昧真火!
灵台神光!
道法与神通贯彻如一,这便是最强形态的张凡。
面对观主境界的强者,他只有这一次出手的机会,自然不会有任何的留手。
“你还太年轻了。”
范凌舟的声音幽幽响起,透着一丝讥诮。
轰隆隆……
忽然,那神秘的【苦海虚舟】动了,元神如从虚空横渡而来,撞向了三昧真火裹挟的神光。
砰砰砰……
剧烈的声响在沸腾,在迸裂,在划落……
天地间,一片光彩。
苦海虚舟仿佛触碰到了怒海汪洋中的巨大礁石,横扫无忌的身形猛地止住,真火遍布天地,神光笼罩山河。
恐怖的毁灭之力湮灭一切,仿佛便要将那道元神法相拖入虚无的深渊。
在这种力量面前,天地万物,芸芸众生,似乎都要化为劫灰。
“太可怕了!”
所有人都瞪大了双眼,他们看见苦海虚舟的身影似乎都变得模糊起来,仿佛要被那恐怖的力量葬灭。
“张家的人,你根本不知道观主境界的强大,法相一成,那便已是见到了自然,见到了天地。”
范凌舟的身影再度响起。
轰隆隆……
苦海虚舟依旧模糊,可是它的身形又动了,仿佛破开了惊涛骇浪,碾碎了沧海礁石。
神光湮灭。
真火将熄。
那道元神法相,如同不灭。
道高一寸,便高得没边,更何况相差了如此大得境界!?
“糟糕!”
远处,王饕心头咯噔一下,瞬间沉到了谷底。
妄图以内丹六转,挑战观主境界,果然是蚍蜉撼树,那是不可能出现的奇迹。
轰隆隆……
灵台的光芒尽了。
天赐的神通散了。
忽然间,光灭火熄的刹那间,一点混黑的光猛地显现。
那才是张凡真正的杀招,藏在了灵台神光之中,隐在了三昧真火之内。
当诸法寂灭,那一点混黑便如漫漫长夜,吞没了一切光亮。
“这是……”
就在此时,范凌舟面色骤变。
那一点混黑在他眼前无限放大,如深渊,似长夜,天地混茫,唯有那纯粹的黑,贯穿了苦海虚舟,贯穿了他的元神,贯穿了他的内丹,贯穿了他的血肉身躯,也贯穿了他的性命一生。 《纯阳!》-作者:南北宗源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