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得前方李振武战死,敌军已经冲进前帐营地,李国昌虽然口中没有说什么,但心中已然大吃一惊:
“这保义军这么勇猛?前面至少冲出千骑,已然是可用的全部骑兵。”
“现在留在营地的不过是一些大同、振武的步兵,根本抵挡不住敌军的骑兵的。”
“不过自己手里还有二百绕帐铁林都,这些都是我沙陀人精锐的精锐,看来只能将铁林都给压上去了!”
想到这里,李国昌下令:
“传我令,吹号角!将营内帐篷全部推平,就在我帐外集结铁林都,全军冲锋!”
说着,李国昌起身,就要亲自带领铁林都冲锋。
……
“老帅不可!”
就在李国昌身旁的牙兵,正要应声领命之时,风雪之中,一员浑身浴血、如同雪人般的武人,纵马狂奔而来。
他在李国昌的帐前,猛地翻身下马,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大声喊道:
“等等!大帅!等等……”
那人,正是狂奔而至,并从混乱的战场中冲杀而入的,李嗣源。
“老帅,速速由铁林都护着突围出去,万不能继续前进!”
当李国昌看清楚来人是自己最喜欢,最引以为傲的好义孙,李嗣源,心中只有巨大的失望和一丝丝慌张,他立刻厉声训斥道:
“你说的什么鬼话?我如何能撤退!”
但李嗣源却抱着李国昌的腿,哭喊:
“末将愿领一切责罚,但老帅,你再不能继续前进啊!我刚从营地西面杀入,那里已经完全崩散,败局再不可挽回啊!”
“此时日头越发昏暗,风雪又大,敌我双方,早已分辨不清,由我们这些残兵败将继续守护沙陀人的荣耀,但请老帅千万不要再将最后的精锐填进去啊!”
正在此时,又一个浑身是血的骑兵,摇摇晃晃地,从马上翻身滚落。
一来就又是个坏消息:
“报……!”
“白彦晖、张万进两位都将,所部在敌军骑兵的猛烈攻击下,被迫撤退了!”
白彦晖、张万进正是李国昌麾下振武军和大同军的步兵都将。
而这两人手里的步兵就是前营仅剩的防守力量。
此刻,李国昌已经是彻底愤怒了,他一脚踢开了李嗣源,然后走出大帐,望着前方漫天飘雪,以及凄厉哀嚎,大吼一声:
“少废话!吹号角!”
一众帐内的牙兵轰然大吼,随后披着铁铠,快步加入正在集结的铁林都。
当代表李国昌的那面狼头大纛开始缓缓向前移动时,中帐附近立刻爆发出猛烈的欢呼。
雪,越下越大了,只是似乎开始变了颜色。
高踞马上,李国昌一身漆金大铠,大吼:
“前进!继续前进!”
麾下铁林都全部都是十人敌的沙陀勇士,他们在李存孝等猛将的带领下,准备发起反击。
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他他们的兜鍪上,瞬间便积了厚厚的一层,一片雪白。
可他们压根没看见迎来的保义军,反倒是己方的溃兵如同巨浪一样,向着这二百多人的精锐骑队拍了过来。
一瞬间,铁林都的阵型就大乱。
李存孝顾不得整合队伍,就跃马奔至李国昌身边,且大吼:
“保护老帅!”
而李国昌身边,薛志勤大吼,然后指着李存孝、李嗣源等人:
“你们速速带着老帅突围!向雄武方向突围!”
可李国昌依旧执拗,大吼:
“不能撤,现在去寻敌军主将,杀了贼将,力挽狂澜!”
可此刻,哪里只是前营在崩溃啊,就连后面也开始出现了大股逃兵。
真正的兵败如山倒啊!
此刻,薛志勤一下子窜到了李国昌的马头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战马受到惊吓,一声长鸣,前蹄高立,险些将李国昌摔了下来。
薛志勤则猛地抓住了李国昌的马辔,焦急恳求:
“老帅,求你的了,撤吧!给我们沙陀人留下一点骨血!”
“难道真的要让我族好汉都死在这乱战中吗?”
“这难道是武人的好归宿?”
可李国昌早已经输红眼了,他这辈子没输过这么惨。
而且更让他愤怒的是,他都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输的。
所以,他直接举着马鞭抽向薛志勤,大吼:
“闪开!”
“老帅,除非你杀了我,铁山绝不闪开!”
此刻,薛志勤已然豁出命了。
可忽然,李国昌哭了,他一边抽着薛志勤,一边大吼:
“铁山,你不要再难为我了!让我去死吧!”
“死了这么多儿郎,我有何面目活着?”
薛志勤怔住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老帅落泪,猛然地,他大吼:
“不!我绝不答应!”
“在这样的乱军之中,让你的首级沾满血污,然后交由敌军赏玩,这难道是我们沙陀人的荣耀吗?”
“我们就算都战死在这里,也要护着老帅你撤出去!”
“老帅,请你换上我的战马,我薛志勤愿意代替老帅,顶着你的头盔,打着你的军旗,去冲锋陷阵,以实现老帅你的意愿!”
“而老帅你,请你为了我们沙陀人,活下去吧!”
“活下去吧!”
这一刻,所有人热泪盈眶。
这胜负的变化怎么会来的这么快?就在昨日,他们还坠亡逐北着唐军,而现在,他们却要亡命奔逃。
这人世间的命运就这样让人敬畏吗?
此刻,面对着薛志勤的悲泣,李国昌一声悲鸣,手中的鞭子也失手掉落在了雪地上,他哀叹着:
“铁山……,你到底在说什么呀!我如何舍得你去死?”
“让你穿着我的衣甲,为了让我活命,去让你死,那我李国昌成了什么人?”
但薛志勤已经擦开了眼泪,郑重对他道:
“老帅,为了沙陀人,为了已经死去的族人,请老帅务必忍耐。”
“至于我铁山,就做你的替身,我绝不会,辱没了老帅你的勇武!”
“请您相信我!快!把头盔给我!”
听薛志勤这么一说,李国昌茫然地从马上下来,站到了雪地上。
薛志勤立刻摘下李国昌那顶标志性的金盔,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又捡起了地上的马鞭,然后把自己的战马让给了李国昌,最后才跨上了李国昌那匹更为神骏的乌骓马。
重新上马的薛志勤,对着李嗣源、李存孝等一众武人,认真道:
“你们!都保护好老帅!用你们的命去守住!”
说完,薛志勤高高举起手里的大旗,然后冲向了前方的混乱。
在这一刻,也许是薛志勤此生最大的荣耀,他不仅守护了李国昌的生命,并捍卫着沙陀人的荣耀。
而在薛志勤一走,李国昌的弟弟李德成、李尽忠也招呼着牙兵上前,准备追赶薛志勤。
李国昌愣住了,连忙大喊:
“你们去哪里?”
李德成、李尽忠二人笑道:
“我们当然是要守护兄长!”
“大旗在的地方,如何能没有我们朱邪家的人呢?”
那边,李德成、李尽忠的几个儿子也要追随着父辈,却被两人骂了回去。
李德成对泪流满面的儿子,李克修喊道:
“不准来!来了,我就没有你这个儿子!”
最后,他对那边已经呆住的李国昌,笑道:
“兄长,我老了,但我依旧愿意为你而死!”
说完,李德成夹着马槊,带着一队牙兵冲进了前方,那边李尽忠则对着兄长和几个儿子挥了挥手,然后嗷嚎大吼:
“呀嘿!乃公朱邪尽忠,来了!”
这一刻,和兄长不同,他选择以朱邪尽忠的名字,去死。
李国昌的眼里,两个弟弟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了眼前。
下一刻,李国昌喷出了一口血,最后直挺挺地倒下了。
那边,李存孝亲自将老帅背着,然后在一众仅剩下的沙陀骨血的掩护下,向着漫天飘雪的深处奔去。
……
尽管,李国昌因为过分的傲慢,而将战局败坏成了这样。
如薛志勤、李德成、李尽忠几人,心中不可能没一丝气愤,但无论如何,在他们的心中,老帅依旧是他们沙陀人心中的山。
如果山倒了,他们不敢想象沙陀人还能存在吗?
至于李克用,他太年轻了,他根本就代替不了他的父亲。
所以,这一刻薛志勤、李德成、李尽忠这些人愿意为李国昌殉死,不仅是为了多年的情感羁绊,更是为了他们这个新兴的族群。
而为了能给李国昌,赢得宝贵的撤退时间,他们还不能随随便便死,必须要战斗至最后一刻。
所以,薛志勤他们一路上又聚集了溃兵,用营地里的大车作为拒马,死死守在了追击李国昌的道路上。
而此时,他们手里的兵马不足三百人。
……
“李国昌就在那边,别让他逃走了,杀了他!”
此时,冲入大营的保义军们解救了不少此前被俘的行营溃兵,并从他们的口中得知,这里竟然是李国昌的大营。
于是,巨大的喜悦充斥所有保义军的心头。
李国昌是沙陀人酋长,如果能斩杀这样的人物,他们能立下多大军功?
他们的节帅就是最好的榜样。
从斩杀南诏国主开始,节帅一步步走到了现在!
于是,厮杀到这里已经很疲惫的保义军吏士们,再次抖擞精神,夹着马槊,从四面八方涌入。
但营地里已经被堵满了,保义军只能不断驱赶,同时大声呼斥这些人跪地投降。
然后,他们就发现了这面飘扬在车马间的敌军大纛,以及人群中闪亮发光的金甲。
于是,更猛烈的进攻,直接爆发了。
战至半刻,浑身浴血的薛志勤扭头望向了后方,再也见不到老帅的影子后,他才松了口气,最后对李德成、李尽忠两个好友笑道:
“还行吧,没丢咱们沙陀人的脸面吧!”
那边李尽忠哈哈一笑,然后从褡裢里取下一袋马奶酒,自己先喝了一大口,然后递给了李德成,然后咂着舌头,笑道:
“兄长已经安全撤离,我们兄弟喝口饯别酒,然后,兄长也去追随大兄离开吧。”
“这里有我一个就行了!”
李德成将马奶酒大口一饮,然后又递给了薛志勤,然后耸肩笑道:
“这可不行,要是让你一人去见父亲,那说我坏话怎么办?再且说了,该死不死,这不是让小儿辈笑话吗?”
在这里,薛志勤倒是没有插话,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大纛下,看着自己的牙兵们一个个被扑倒,然后等着自己的最后时刻。
只是今天的雪,真大啊!
……
“这是两码事。”
李尽忠看了一眼李德成,认真说道:
“我在这里战死,是为了大兄的霸业,是为了我朱邪氏的荣耀。我已经发誓,要坚决为大兄的霸业而战。”
“再且说了,这一次起事、发兵,都是我在推动。如今死了这么多族人,我如何能独活?”
“可兄长你不同,你要是死在这里,那就是白白死了,嫂子和克修他们,得多伤心?”
李德成听了,不以为意地大笑了:
“好了好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今日,你我兄弟同死,也是快哉!”
“就不要再争吵了!”
“不如我们将气力用在杀敌上!毕竟死了,也不能坠了咱们沙陀人的脸面啊!”
就在此时,从他们防线的缺口处,再次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呐喊声与兵刃的碰撞声。
薛志勤本能地站了起来,估量了一下双方的大致距离,那些保义军距离他们,距离大纛,已经不到一百步了。
这个时候,他才终于开口,对二人说道:
“那都不要争辩了,咱们就护在大纛下,为老帅再争取一点时间,也为了我们沙陀人的荣耀!”
其实薛志勤也都没细细想过,那就是他们此刻的顽抗,也许对于外面的保义军来说,毫无荣耀可言,他们所坚持的片刻,对于保义军来说也毫无意义。
然而,无论是那个已经远去的李国昌,还是此刻决意赴死的薛志勤、李德成、李尽忠,乃至外围那些已经战死的沙陀人。
他们都把这种缥缈甚至愚蠢的荣耀看成比生命还要重的东西。
这就是武人在心中最后的坚持和信念。
以前这种信念在唐人中很多,甚至是信条,可随着天下义理的终结,藩镇的武人们,也不再追求这些了。
他们看重的是赏赐和宅邸,是美人和权位。
也是这样的束缚和堕落,让一代代中原、北地武人成了守护犬,再无宰割天下之志了。
而从藩镇体系外成长的沙陀武人、草军武人以及从无到有创业出的保义军,他们心中有着更广阔的天地。
也只有具备这种信念感的武士群体,才能有囊平天下之豪情啊。
所以,这天下也终究会在这三方角逐着。
……
就这样,当赵怀安带着一众保义将踏着满地的尸体,走进这里时,看到三个头发花白的武士,举着刀守护着大纛。
赵怀安明显怔了一下,然后他又扫了一下这片狭小的战场,最后默默地,注视了片刻,一言不发。
他从赵六手里接过一张角弓,对着那边的三人喊道:
“我晓得李国昌不在这里!”
“我过来就是想送你们一程!”
“虽然你们是沙陀人,甚至也不是什么好人!更是我大唐的叛贼!”
“但不得不说,你们有武人的体面!”
“我赵怀安是个武人,所以我尊重你们的选择!”
“现在,由我来亲自送你们三人一程!”
“请记住,我就是赵怀安!”
说完,赵怀安猛地拉开弦,射出了一箭,然后又是一箭,最后一箭,他已经拉开了弓弦,却没有选择射,而是亲自走了上前。
此时,薛志勤抓着手里的大纛,看着皆是喉咙中箭倒地的李德成、李尽忠二人,又看着那比他想象中还要年轻的赵怀安。
心中陡然浮现这样一个念头:
“难道此人会是我沙陀人的克星吗?”
“因为此人,三郎贸然选择了起事,也因为此人,这场本该彻底改变我们沙陀人命运的大胜,也成了泡影。”
他似乎看到了沙陀人在此人手下的终结,也看到了他们沙陀人武运的凋零。
一瞬间,本已没了气力的身体,涌起无穷力量,薛志勤猛然拔出刀,大吼:
“杀你者!薛志勤也!”
说完,他就冲着赵怀安虎扑了过来。
赵怀安的身后,王彦章等人猛就要举弓,却看见赵怀安动了一下,接着一条白练闪过,薛志勤的喉咙就出现了一条血线。
薛志勤就这样续行半步,倒在了赵怀安的脚前。
鲜血从喉咙处汩汩涌出,将雪地染得殷红。 《创业在晚唐》-作者:痴人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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