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忘了,在整片战场上,沙陀人依旧占据着绝对的兵力优势,除了李克用带走了部分骑兵之外,至少有两万左右的兵力正散乱在这处盆地。
尤其是在保义军的附近,那些正围歼忠武军部的沙陀人,不仅兵力充足还保持建制。
所以如果执意去追击,一旦等雪停了,视野变好,那他们保义军反而要成为瓮中之鳖。
知其雄,守其雌,这也是兵法的道理啊。
有的时候要勇猛精进,一往无前,有的时候又需要晓得自己的边界在哪里,见好就收。
能分清这两个什么时候是合适的,那就是智慧了。
于是赵怀安翻身上马,在经过薛志勤和另外两个不知姓名的老武士的尸体旁时,他勒住了马缰,默默地,注视了片刻,摇头。
一个族群能有这样的勇者,就说明这个族群各方面都走在上升道路上。
而现在的沙陀人就是这样,从慌命逃亡千里内附大唐,到三代人百年奋斗而有代北一地,这个族群从苦难中养成了他们的凝聚力和荣耀感。
无怪乎,正是这个族群影响了唐后的历史,成为了历史的主人。
真不是一个可以随便打倒的敌人啊!
而自己这一次,算是彻底站在了他们的反面。
不过,赵怀安倒丝毫不介意这一点,自从立下将天下归整到“义世”的目标,他就已经做好了与天下为敌,与天下野心家为敌的道路。
成功的道路上从来不会只有欢声笑语,更多的时候,还是寒风凛冽和荆棘遍野。
而自己,还需努力!
赵怀安没有取下这三人的首级,也没有归葬他们,他看着被大雪陆续覆盖的尸体,只是取下了那面狼头大纛,然后便对孙泰、赵虎吩咐道:
“吹号!撤军!”
披着铁铠的孙泰、赵虎二人,连忙从腰后拿出号角,开始吹奏。
风雪中,单调悠长的号角响起,附近营地内正在搜刮战利品的保义军武士们抬起头,然后将解救出的唐军俘虏和营地内的奴隶一并带着,向号角方向转移。
片刻后,风雪中,一支长长的队伍向着苦树洼战场行去。
保义军已经从唐军俘虏那边得到了情报,忠武军残部正在苦树洼坚守。
……
赵怀安并不知道,同样的崩溃也发生在苦树洼战场。
同样因为风雪迷路的李重霸部虽然没能与赵怀安汇合,却好巧不巧地撞入了苦树洼战场。
而当时,沙陀军的大将康君立正在风雪中停战,而不远处的洼内,只有几面“忠武”、“昭义”、“河东”、“汝州”的大旗在风雪中落寂。
李重霸并没有贸然进攻,在他试图派遣精干武士摸入苦树洼内,试图让里面的忠武军组织起一场主动进攻,然后他再率领骑兵出其不意地袭击沙陀军的后方。
这样的确对于忠武军他们是危险的,因为李重霸相当于将袭击的风险转嫁给了忠武军。
但你被救援的一方没有这个觉悟,你让李重霸有?
他可对忠武军没有什么感情,甚至在草军时,他还和忠武军的那些人厮杀过七八次,如何愿意拿自己的河北帐精锐去救忠武军?
所以他都已经决定好了,如果忠武军他们不愿意先出击,他就带领骑兵折返。
就不救你,能如何嘛?
但不用忠武军那边做两难选择,西面天空忽然烧起冲天的黑烟。
李重霸若有所思,显然节帅那边也发现了一股沙陀军,正在对其进攻。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先去支援节帅时,不远处洼外的那支沙陀军忽然开始骚乱起来,很快就有一支骑军开向了那片烧起黑烟的地方。
见此,李重霸毫不犹豫吹响了号角,随即,已经和雪地几乎融为一色的近千飞熊军骑士纷纷上马,然后在冲天的号角中发起进攻。
……
在突然袭击下,康君立所部沙陀军大败。
风雪不仅降低了他们的警惕性,更让他们视野模糊,根本不晓得冲上来多少敌军。
在扔下数不清的尸体后,康君立部被打散了。
风雪中,康君立纵马逃命,紧跟他身边的只有药通、臬捩鸡、李汉超等胡汉武士十余人。
此时康君立听到后面的追击声,忍不住回头去看,可旁边的臬捩鸡大喊:
“康帅,不要停下,后面有安文宽在殿后。”
康君立是沙陀军中仅次于李国昌的宿将,无论是威名还是战功都是其他沙陀人不可比的,而且他还有自己的一系部落和人马。
可以说,如果沙陀军中有山头的话,康君立就是其中仅次于朱邪家的那个。
但现在,他的老本几乎要全折在了这一场大雪里。
战争就是这样,它能让你一朝暴富,甚至龙飞九五,但也能让你一朝打进地狱,国破家亡。
如果世界上有最大的赌博,那战争无疑就是。
此刻,康君立心头在滴血,他忍不住驻马,赤红着眼睛问向自己的牙将臬捩鸡:
“谁让小安殿后的?让他随我撤!”
臬捩鸡大喊:
“是安押牙自己要殿后的。”
“哎呀!再说这些已是无用,康帅,咱们还是赶紧撤吧!”
“撤往庭帐就好了!”
可康君立苦笑道:
“要是庭帐有余力,还能有那么大的黑烟?他朱邪赤心尚且需要我去救,此刻情况能比我们好?”
“庭帐方向不能去,我们得立刻去横野军,那里有城有兵有粮,去那里才能安全。”
臬捩鸡不懂这些,反正康帅说去哪里就去哪里。
而就在康君立还要再装模作样对在场十余名武士表现一番伤心时,后面就奔来两人。
其中一个隔着老远就大喊:
“是康帅吗?”
康君立一句话没应,反而偷偷摸出弓箭,就对准了那说话之人。
而这个时候,他的队伍中,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句:
“是刘琠。”
听到这话,康君立才放下了弓箭,直到那两骑狼狈而来。
此刻刘琠二人,浑身都是血,他们一来就悲从中起,哭喊道:
“安押牙,他……他已经战死了!”
一听这话,在场大伙惊骇出声,连康君立身体都摇晃了一下,脸色更白了,他大喊:
“老安万人敌的武艺,谁能杀他?”
刘琠哭喊道:
“是一个雄壮异常的敌将,没有通报姓名,两击就将押牙给击落下马,最后被踩死了。”
众人心中一滞,如果说之前他们还是觉得自己只是被偷袭,现在心中已经承认了,这来袭的这支骑兵的确有战力。
可他们到底是哪一支唐军呢?
但现在想这些已是无用,如今殿后部队被击破,敌军追击部队很快就会沿着他们的马蹄印追过来。
所以还是臬捩鸡,对康君立大喊:
“康帅,我们留下殿后,你先撤吧。”
说完,在场愿意留下殿后的有七八人,包括了刚刚才逃出来的刘琠二人。
看着这些愿意为他豁出性命的部下,康君立更是动容,突然热血沸腾,喊道:
“不,我要留下,和你们一起战死在这里!”
但臬捩鸡大吼:
“糊涂啊,康帅,沙陀人可以没有咱们,但不能没有你啊,没有你,老帅就失去一臂!谁还能让我们沙陀人获得属于自己的土地?”
旁边的刘琠更是动容:
“是啊,康帅!”
“康帅,已经有多少人为你而死了,拔野死了,安去去也死了,你要活下去啊!不然他们岂不是白死!”
康君立刚刚说完那话就有点后悔了,现在听手下说这些,只是纠结了一下,就大喊:
“好,你们的妻子都会由我康君立抚养,你们放心,他们就是我的义子,我会将他们培养成出色的武士!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最后,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愿意留下的七名武士,最后带着心腹药通、李汉超二人向着西面纵马而去。
这一次,再无留恋。
……
那边康君立一走,臬捩鸡忍不住咧嘴笑了下,然后就对在场的武士们喊道:
“我们从另外一个方向跑!”
“敌军追击都是靠着雪地上的马蹄印追击的,所以我们只需要将追击引到另外一个方向,就能掩护康帅!”
一众本要愤怒的沙陀武士齐齐呆住了。
他们本来以为这个臬捩鸡是临阵逃脱,怕死,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原因。
而且不得不说,臬捩鸡说的很有道理。
但从另外一个方面讲,他们还不需要在这里和那些追兵拼得你死我活。
所以众人只是犹豫了一下,就决定按照臬捩鸡说的,向着另外一个方向逃奔。
只有人群中的刘琠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臬捩鸡,心中感慨:
“这人以后一定前途无量,这人外忠内奸,在咱们这些实诚沙陀人当中,太有优势了。”
为何他说这个臬捩鸡奸呢?
因为他的做法实际上是甩脱了康帅这个重大目标,看似往另外一个方向跑,但康帅那边的留下的马蹄印是不会消失的,那些追兵只需要再分一支出去,同样能追击。
而且,现在康帅那边的人手就剩下了药通、李汉超二人,比此前更加危险。
不过,臬捩鸡的做法同样符合他的利益,所以他刘琠同样选择了默不作声。
毕竟别人都殿后战死了,偏就他刘琠跑了出来,这样的你能说他是个实诚人?
这就是一个族群,当大部分人都实诚,就会让少部分隐藏的自私者混得风生水起。
……
也不知道奔了多久,雪停了,月亮反而从厚厚的云层中露了出来。
似乎用不停歇的马蹄声,也已经消失,康君立三人终于暂时脱离了危险。
此时,康君立看着眼前一片松林,似乎觉得眼熟,然后才想起来,昨日追击唐军溃兵的时候,他就走过这条路。
真是物是人非啊!
昨日从这条路过的时候,他带着八千儿郎,意气风发。
而现在再回来,却零落孤影,身边只有两人,狼狈亡命。
命运真会对人开玩笑。
他忍不住问向一旁的药通和李汉超,说道:
“这里是哪里的?”
药通茫然摇头,倒是李汉超看了一圈后,说道:
“这里应该再走不到十里,就能到横野塞了。”
听到这个,康君立忍不住说道:
“也不晓得李帅那边什么个情况了。如果他们也败了,可能也会退往横野塞吧。”
药通和李汉超同时摇了摇头,显然对于未来已经无从想象了。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三人连忙躲进旁边的松林内。
直到那队人马慌忙奔来时,他们才看见竟然是张万进和几个云州兵。
康君立内心直接咯噔一下,因为这个张万进是隶属在李国昌庭帐的云州兵,此刻竟然出现在了这里。
于是他连忙将张万进喊来,问道原由。
最后康君立才晓得,李国昌的本帐同样遇袭,并且也是大败。
如今李国昌不知所踪,而张万进也因为混乱,只带着几个牙兵向着横野塞撤退。
显然张万进和康君立的思维一样,都觉得先去横野塞稳一下。
其实康君立和张万进都发现了,那就是袭击来的唐军人数实际上并不多,因为他们只是袭击时出现,但在逃亡的路上却没怎么见到过。
这说明敌军的兵力非常有限,没有多少兵力用于出击。
所以他们才想着先到横野塞,然后在那边接受退下来的溃兵,重整旗鼓。
现在,因为张万进的叙述,康君立已经晓得袭击他们的是保义军。
此刻,康君立还对张万进鼓气:
“保义军的兵力不多,就算袭击,那也只是击溃了咱们,兵力真正损失想来是不多的,咱们只要返回横野塞,竖起大旗,把溃兵再收拢一下,很快就能重整军威。”
张万进点头,显然愿意听康君立的这个大饼。
于是两方人一汇合,决定从松林内穿过,前往横野塞。
就在他们行没有数十步,忽然听到前面好像有动静。
这些人都是久历沙场的悍将,听到这动静,一下就警觉起来,众人纷纷拔出刀,正要分人上去探查。
忽然,康君立跨下的战马忽然就冲了上去,载着康君立,一路毫无动静。
药通和李汉超连忙要喊,却被旁边的张万进给制止了。
显然他们一喊,康君立的身份就要暴露,反而不如现在先冲过去。
然后张万进几人就缓慢驱马上前,果然,从旁边林坡下冲下来一队兵马,各个执槊,可头顶却是一片光。
药通看了后,气急败坏:
“是附近寺庙的和尚!”
想到这里,他大骂:
“早晓得你们是这样的人,前些日就应该将你们杀光!”
原来,康君立带着一队兵马曾经住宿在附近的一处寺庙。
和李国昌他们逐渐信奉佛教不同,康君立这些粟特人依旧保持着对于摩尼教的信仰。
所以康君立到了寺庙后,不仅对于和尚们几番凌辱,还对着他们的佛像撒了一泡尿。
现在好了,真是报应来了,这寺庙的和尚不晓得从哪里发现了他们这溃兵,直接带着庙里的僧兵冲了出来,伏击这些佛敌。
张万进不晓得这个内情,看到这些人后,下意识以为是专门狩猎落单武士的盗贼,所以还吃惊喊道:
“你们这帮秃驴,竟然也干这样的勾当?”
说着,就往北面奔跑,去追康君立。
他们这边只有七八人,可冲下来的僧兵有数十人,而且全部都执槊带刀,硬碰硬,他们根本不是敌手。
此刻,他们只能借着马速,火速逃离这里。
可他们在奔了一段路后,却忽然发现了一匹无人的战马,而且就是康君立的坐骑。
几人大惊,连忙去寻康君立。
然后在一棵巨大的松木下,他们发现了垂着头的康君立。
药通和李汉超二人连忙奔过去,这才发现康君立已经受了伤,而且是胸口和侧腰都中了一槊。
然后他们这才发现,在康君立的不远处,还躺着四个秃驴的尸体,各个怒目圆睁。
康君立听到动静后,努力抬头,然后一阵苦笑,对自己的两个心腹说道:
“真不甘心啊!”
“死……死在这些秃驴的…手里。”
“早……早知道就……不跑了。”
“那样还能死得荣耀一点。”
边说着,康君立一个劲在吐血。
药通和李汉超跪在地上,都哭了。
他们也没想到大帅会这样死去,他们努力捂住康君立的伤口,哭泣道:
“大帅,没事的,我们带你回横野,一定没事的。”
康君立脸色越来越苍白,他用最后的气力,临终道:
“这也是就是佛家说的‘因果’,这是我的报应啊!”
“我死后,将我送往大同安葬,那李友金小子不会阻拦你们的。”
“还有我的衣甲都留给大郎,让他继承我的衣钵。”
“至于我的部曲,如果这番还能剩下的话,就给李国昌和李克用吧,让他们多照顾照顾大郎他们!”
“哎!”
“真不甘心啊!”
说完,康君立抬了抬头,似乎还要再说什么,但头一垂,咽气了。
药通和李汉超抱着康君立的尸体大哭,后面的张万进看了一眼后方,忍不住道:
“咱们赶紧带着康帅的尸体走吧,要是那些秃驴追上来,不仅咱们要死,康帅的尸体也会受辱!”
药通和李汉超点了点头,其中药通背着康君立的尸体,一行人重新上马,火速奔往十里外的横野塞。
没一会,一队僧兵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看到这里躺了四个自己的同伴,大骂不止,然后一个和尚大喊:
“快追!要是让这些佛敌跑了,那就是我寺的劫难!”
众僧兵大急,只能迈着步子,在后面紧追。 《创业在晚唐》-作者:痴人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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