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张璘下令,全军戒备,连他自己也开始穿戴甲胄。
蜀绣军袍罩着亮鳞甲,手中握着三尺横刀,张璘端坐在马扎上,默默准备着。
时间,在紧张的等待中,一点点地流逝。
从清晨,到正午,吏士们的腹中早已是饥肠辘辘。
然而,预想之中的朱温部却迟迟没有到来。
这个时候,此前派出去的斥候再次带来了敌军的最新动向。
“报!”
“前方草军,已于三十里外,停止前进!并就地安营扎寨,再无动静!”
“报!”
“草军营寨,炊烟四起,正在埋锅造饭!”
这些消息让在场的淮南将们分外困惑和不解。
草军,这是要干什么?
他们不是急着要跳出江汉,返回中原吗?怎么到了距离汉水不过三十里了,忽然就停了下来?
难道他们发现了我们?
中军大帐之内,张璘和他麾下的众将,再次聚集在了一起。大伙的脸上,都写满了疑惑。
张晞第一个,按捺不住心中的困惑,问道:
“叔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发现咱们了?”
而另外一名军将,也皱着眉头说道:
“此事,确有蹊跷。”
“依末将之见,其中必有诈!那黄巢,素来以狡诈多谋而著称。那黄巢是不是故意做此举,为的就是引诱咱们出城?”
但不用张璘回复,张晞就摇头说道:
“不可能,附近三十里我们已经探查清楚了,根本没有其他草军。他们就算是引诱,那也需要伏兵,可现在伏兵在哪?”
这番话让对面没了声音,的确,这里也是让在场宿将们弄不懂的。
可敌军既然没有意识到他们出击了,那为何不走了?
这会一个军将想得头疼,索性说道:
“管他呢,咱们这会就坚守营寨,以逸待劳!如他要过汉水,我就半渡而击。”
“不过河,咱们就固守不出!待其粮草耗尽,军心动摇,届时,再奋雷霆一击,则可一战而定!”
可马上就有人出言反驳:
“如果是为了固守,那咱们干嘛不呆在鄂州?来这汉川吃冷风?更不用说这一路转运,咱们粮食本来就不足,还要这般浪费?”
“这人吃马嚼的,多呆一日就要多耗费。”
“所以依末将愚见,不如主动南下出击。”
“既然不能出奇制胜,那就不出奇了,反正那些草军如何都不是我军对手。”
旁边有人帮腔说道:
“的确如此,其实要我看,那朱温停止行军很好理解,就是千里转进后,师老兵疲,他们肯定是需要休整的。”
“所以咱们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在他立足未固,便尽起大军,主动南下,寻求决战!以我军之精锐,攻其不备,必能一战而胜!”
一时间,整个中军大帐,主张坚守与主张出击的两派人马,就这样争吵起来。
双方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终,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个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主帅,张璘。
张璘,一只手托着下巴,显然也在思考。
此时,外面传来牙兵的声音:
“大帅,咱们在外面来了三人,自称都是附近乡里的村正,所有重要情报送来。”
张璘目光炯炯看来,大喊:
“让他们进来!”
……
随着张璘的一声令下,帐帘被掀开,三名身着粗布衣衫、神情惶恐的汉子,被牙兵们带了进来。
这三人一进大帐,看到那满帐的甲胄鲜明、杀气腾腾的将领,顿时吓得两腿发软,“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连头也不敢抬起。
还是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村正,声音颤抖着说道:
“草民……草民拜见大帅!”
张璘并没有让这三人起身,而是在他们的身上来回扫视着,然后才用极具压迫的语气,开口问道:
“你自称是这附近的村正?有何凭证?”
那为首的老者连忙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符帖,双手高高举起。
一名牙兵上前,接过符帖,呈给了张璘。
张璘看后,果然见上面写着汉川县下发给仙桃乡的课役公文,明确了仙桃乡所属的五个村正于乾符五年二月,各带役夫十人到县里作为手力。
看到这个乾符五年这个时间,张璘并没有怀疑,因为虽然天下已经改元,但实际上因为距离的原因,各州县改换文书的反应速度是不同的。
所以大部分情况,基本各县都是会按照原定的年号继续使用。
所以张璘看后,又检查了一番其他细节,对这老者的身份也没有再多作怀疑。
他将符帖放在案几上,随意淡淡说道:
“起来吧。”
“说吧,你们来我大营,是有何重要情报要禀报?”
那三名村正这才如蒙大赦般,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
为首的那老者,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带着哭腔,说道:
“回禀大帅!草贼啊!那些天杀的草贼啊!他们……他们到处抓人,把咱们乡里的丁口全部给抓走了。”
“大帅你要我们做主啊!”
“天杀的啊!要绝户了哇!”
听到这番话,张璘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抓人?抓人做什么?”
这会另外一个年轻些的村正,也适应了,抢先回道:
“不知道啊!大帅!从昨天下午开始,就有一股一股的草贼,闯进我们各个村子。他们见人就抓,无论男女老幼,只要是能喘气的,就都用绳子捆了,往他们的大营里押!”
“我们……我们三个村子,离得最近。已经被他们抓走了好几百人了!再这么下去,不出两天,我们这汉川渡口南岸的十里八乡,就要被他们给抓绝户了啊!”
“是啊!大帅!”
第三名村正,也哭喊着附和道;
“那些草贼,凶得不行,但凡有反抗的,全部都被他们给砍死了。我们都是些手无寸铁的乡民,哪里是他们的对手?稍有反抗,便是刀剑加身!求……求大帅发发慈悲,救救我们吧!”
这三名村正,你一言,我一语,将草军在南岸大肆抓捕百姓的暴行,声泪俱下地控诉了一遍。
整个中军大帐之内,众将都在沉默,脸上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抓人?而且,是如此大规模地、不分男女老幼地抓人?
这……这根本就不合常理!
要知道,军队行军打仗,无论是为了补充兵源,还是为了征集民夫,抓的都应该是青壮男子。
哪有连老弱妇孺,都一并抓走的道理?
更何况,他们不是要加急过河吗回中原吗?还带着一群累赘?这解释不通啊。
倒是张璘多少有些理解。
丁壮被抓多半就是被补充进军中,小孩同样也可以,他们草军中本身就有大量的孩儿兵,他在鄂北战场的时候遇到过,很是悍不畏死。
想来那些孩儿兵也是这样被抓进军中的。
至于妇人,那还要多说吗?在场谁不晓得?一个个倒是在本帅面前装起来了。
不过至此,张璘心中已经确定,此时的草军正在就地休整,补充最后一批人员和粮秣,就准备渡过汉水返回中原。
张璘心中也可怜这三人,侧首想了下,对旁边的主记说道:
“一会给这三名村正发三斗米,再弄一缸酱菜,作为他们去汉川城的盘缠。”
然后他才对这三个村正,沉声道:
“这里很快就要打仗,你们呆在这不安全,我给你们一些盘缠,你们就去汉川县吧,到那里就继续过日子。”
“至于你们的村庄,就不要再想了,徒增伤悲……。”
“当然,如果我击溃了这支草军,而你们村里的人还活着,我会放他们归乡,到时候你们自然也能再返回家园。”
听到张璘如此坦诚的话,三名村正抱头痛哭,最后还是红着眼睛,对张璘百般感谢地退下了。
三名村正退去,张璘令牙兵端来了碗水,然后一口喝完,之后又将嘴里的水喷在了刀上,用干布擦拭着。
等将横刀擦拭干净,如同镜面,张璘对帐内所有人道:
“我们就在这里等待朱温北上,一旦他们开始渡河,全军出击!”
众将唱喏。
这个时候,有个稳重的军将,出言:
“大帅,我军因为急行军,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扎营,所以并没有携带排栅,周边也没有树木,所以这营地防御该如何呢?”
张璘想了下:
“既然如此,就扎枪栅,然后再于十里外,放两倍的警马。”
“我们在这里不会呆多久的,这股草军脱离了黄巢,根本不敢在汉水南岸多呆,想来明日就会出发。”
“但也不大意,你们回去后,让各营分出一半的人刀甲不离身,也不许生火做饭。”
“好了!还有谁有补充的吗?”
在场军将们又补充了几点,直到最后大伙都没意见,这才散去。
……
三个时辰后,在距离张璘大营足有三十里处,有一座广威将军庙。
其祀的神灵为晋代的朱伺,其人是东晋时期的将领,曾多次立下战功,死后乡人建庙祭祀他,是汉川附近的一座淫祠。
此刻,在庙内,朱温身穿大铠,正和一众心腹武士吃着肉干,没有人说话。
这个时候,人群中最小的一个娃娃,穿着皮甲,头上包着黄头巾,终于忍不住对人群里的那个佝偻文人说道:
“蒋老儿,你说今天会下暴雨,可这天虽阴,却到现在一点没见下。”
“你会不会弄错了?”
说这话的小儿,是朱温的义子朱友文,这人本姓康,名勤,有点粟特人的味道,但实际上已经归入唐土很多代,在样貌上几乎看不出胡人的样子,只是皮肤白皙。
而被他问话的叫蒋玄晖,是朱温在江陵收得的一位幕僚人才。
其人因识得天气,而为朱温重用。
实际上,也正因为蒋玄晖言之凿凿说今日会有一场大雨,朱温等人才会聚集在这里。
只因为,朱温在江陵被黄巢授命为排阵使,给他的任务就是攻打驻扎在鄂州的张璘。
朱温并没有因为这个任务好像是不能完成的,就自怨自艾,而是认真着手去办这个事,他不信真有谁是不可战胜的!
而要攻打张璘的第一步,自然就是要先将他从鄂州给调动出来,他们草军本身就在鄂州呆过很长一段时间,晓得如果张璘凭城而守,就算是十万大军围攻,怕也是每个半年打不下来。
于是,朱温想的办法就是贿赂,先降低张璘的警惕性,然后再以身为饵,勾引张璘出来。
但就算张璘出来了,以朱温目前的兵力也是没有一战之力的。
所以他一直在等一个时机,而老蒋说的这场大雨就是他等到的一个时机。
可即便心中如此想,朱温还是对自己这个义子训斥道:
“怎么和你说的?对蒋先生尊重点!”
其实对于这个义子,朱温还是很喜欢的,他年纪也不小了,可一直没孩子,而经过这段时间的打拼,他也形成了一个宋、濠为核心的乡党小圈子。
此刻围绕在他身边的戴思远、朱珍、邓季筠、徐怀玉都是乡党圈子的一员,然后再加上这段时间他的旧部,胡真、庞师古、朱珍、许唐、李晖,还有刘捍、王檀等勇士。
眼前这二十六人,就是他朱温起家的元从。
而有一个义子,这对于团队的稳定是非常有作用的。
这会蒋玄晖听到这番话,心中温暖,但还是摆手笑道:
“主公,不妨事!”
说完,他看了看后面的将军塑像,对旁边的朱温道:
“主公,你可知此庙供奉的是谁吗?”
朱温摇头,然后看了一眼那泥塑,只见这将军泥塑画着一顶铁面,威武雄壮,如同佛家的护法力士。
“主公,此庙供奉的是一个叫朱伺的东晋将领,其人百战百胜,就有人问其有什么奥秘吗?这朱伺就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所以能胜者,两敌相对,唯当忍之;彼不能忍,我能忍,是以胜耳。”
“主公,机会是等出来的!”
“只有足够的耐心,足够忍耐,才能看见别人看不到的战机。”
朱温听了这话若有所思,最后笑道:
“老蒋你这话有道理,我老朱记下了。”
“不过你不用有什么负担,无论今日是否有雨,我都会倾力一战!”
说完,他让胡真给在场的武人们倒酒,然后他才举着酒碗,对众人道: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如今唐廷无道,天下当属大将军。此战,我当在前,诸将在后!今日在此庙,我朱温起誓,他日如我享长乐,诸君当与我同享富贵!”
说完,朱温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诸将也如是。
这个时候,外面的额头上绑着黄巾的武士披甲跑了进来,对朱温大喊:
“主公,何老伯他们回来了!确定了唐军就在马口洼。”
一听这话,朱温直接起身,疾步向庙外走去,而身后朱珍等人全部穿着铁铠,罩着黄色无袖罩襟,满脸涨红,紧随其后。
他一出来,上午还出现在张璘大营的那三个村正,这会已经气喘吁吁地在庙外的台阶上候着。
见到朱温出来,那老者,也就是何伯,抬着头,冲着朱温大喊:
“三郎,那些唐军非常懈怠,我军必胜!”
听得老者的话,朱温挥手大吼:
“我军必胜!”
此时,庙外的平台上已经站满了披甲的武士,人数只有四百人,却是朱温帐下最精锐的武士。
他们举臂高吼:
“我军必胜!”
一阵山呼海啸后,朱温站在庙外的台阶上,冲着下方大喊:
“刚刚我做梦,梦到我老朱能穿紫袍,我一醒,当时就想,我都穿紫袍了,那兄弟们不各个红袍加身啊!那到时候,怕是连红布都不够用了!”
前排的武士们纷纷大笑!
朱温还继续喊道:
“你们这会应该不少人心里在嘀咕,在想其他部队在哪里。”
“我这里和兄弟们说实话,没有!没有友军,也没有援军!”
“今日,就我们这四百人,要去干张璘的五千人!”
“我晓得你们当中很多人都和张璘打过!觉得咱们当年八万打对面都没打过,咱们现在只有四百人能有什么用?”
“当然,我也晓得,你们当中也在想,我朱三是不是有什么妙计,已经布局好了!”
“我这里呢,也和大伙说实话,没有!没有什么妙计,也没有什么办法!”
“今日,在这里,就是我朱三和你们一班兄弟,就咱们这点人,去干张璘!而且一下就干翻他!”
“你们谁觉得有问题吗?”
这会前排的武士们按照之前说话的,开始大吼:
“没有!干他!”
前排一阵大喊,后面的也不晓得是什么,也就跟着大喊。
于是,一时间所有人都底气十足,觉得士气高昂。
朱温满意地点头,然后说了这样一句话:
“今日,天佑我等,当有雷公、雨伯相助!……。”
朱温下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天空中传来一阵霹雳。
“轰!”
朱温一下子呆住了,而他的身边,二十四名元从也惊愕地看着天空,黑云压地,一道闪电掣过。
又是一阵响雷,然后又是一阵,此刻所有人都惊呆地看着天空,最后不约而同地,狂热地看向朱温。
“啪嗒!”
一滴如黄豆般大的雨水砸在了朱温的脸上,他再不压抑内心的狂喜,大吼:
“全军披蓑衣!上马!”
身边的义子朱友文吆喝地大喊:
“上……马……!杀张璘!”
“轰!”
惊雷下,数不清的马蹄践踏在林道里,飙起雨与泥。
四百精骑就在雷雨的掩护下,向着汉水南岸洼地的张璘军杀去。 《创业在晚唐》-作者:痴人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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