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文小说>历史小说>创业在晚唐>第四百六十章 :天佑
  广明元年,二月八日,斥候得报,说已经发现了一支草军正向着汉川渡口这边缓慢前进。

  于是,张璘下令,全军戒备,连他自己也开始穿戴甲胄。

  蜀绣军袍罩着亮鳞甲,手中握着三尺横刀,张璘端坐在马扎上,默默准备着。

  时间,在紧张的等待中,一点点地流逝。

  从清晨,到正午,吏士们的腹中早已是饥肠辘辘。

  然而,预想之中的朱温部却迟迟没有到来。

  这个时候,此前派出去的斥候再次带来了敌军的最新动向。

  “报!”

  “前方草军,已于三十里外,停止前进!并就地安营扎寨,再无动静!”

  “报!”

  “草军营寨,炊烟四起,正在埋锅造饭!”

  这些消息让在场的淮南将们分外困惑和不解。

  草军,这是要干什么?

  他们不是急着要跳出江汉,返回中原吗?怎么到了距离汉水不过三十里了,忽然就停了下来?

  难道他们发现了我们?

  中军大帐之内,张璘和他麾下的众将,再次聚集在了一起。大伙的脸上,都写满了疑惑。

  张晞第一个,按捺不住心中的困惑,问道:

  “叔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发现咱们了?”

  而另外一名军将,也皱着眉头说道:

  “此事,确有蹊跷。”

  “依末将之见,其中必有诈!那黄巢,素来以狡诈多谋而著称。那黄巢是不是故意做此举,为的就是引诱咱们出城?”

  但不用张璘回复,张晞就摇头说道:

  “不可能,附近三十里我们已经探查清楚了,根本没有其他草军。他们就算是引诱,那也需要伏兵,可现在伏兵在哪?”

  这番话让对面没了声音,的确,这里也是让在场宿将们弄不懂的。

  可敌军既然没有意识到他们出击了,那为何不走了?

  这会一个军将想得头疼,索性说道:

  “管他呢,咱们这会就坚守营寨,以逸待劳!如他要过汉水,我就半渡而击。”

  “不过河,咱们就固守不出!待其粮草耗尽,军心动摇,届时,再奋雷霆一击,则可一战而定!”

  可马上就有人出言反驳:

  “如果是为了固守,那咱们干嘛不呆在鄂州?来这汉川吃冷风?更不用说这一路转运,咱们粮食本来就不足,还要这般浪费?”

  “这人吃马嚼的,多呆一日就要多耗费。”

  “所以依末将愚见,不如主动南下出击。”

  “既然不能出奇制胜,那就不出奇了,反正那些草军如何都不是我军对手。”

  旁边有人帮腔说道:

  “的确如此,其实要我看,那朱温停止行军很好理解,就是千里转进后,师老兵疲,他们肯定是需要休整的。”

  “所以咱们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在他立足未固,便尽起大军,主动南下,寻求决战!以我军之精锐,攻其不备,必能一战而胜!”

  一时间,整个中军大帐,主张坚守与主张出击的两派人马,就这样争吵起来。

  双方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终,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个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主帅,张璘。

  张璘,一只手托着下巴,显然也在思考。

  此时,外面传来牙兵的声音:

  “大帅,咱们在外面来了三人,自称都是附近乡里的村正,所有重要情报送来。”

  张璘目光炯炯看来,大喊:

  “让他们进来!”

  ……

  随着张璘的一声令下,帐帘被掀开,三名身着粗布衣衫、神情惶恐的汉子,被牙兵们带了进来。

  这三人一进大帐,看到那满帐的甲胄鲜明、杀气腾腾的将领,顿时吓得两腿发软,“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连头也不敢抬起。

  还是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村正,声音颤抖着说道:

  “草民……草民拜见大帅!”

  张璘并没有让这三人起身,而是在他们的身上来回扫视着,然后才用极具压迫的语气,开口问道:

  “你自称是这附近的村正?有何凭证?”

  那为首的老者连忙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符帖,双手高高举起。

  一名牙兵上前,接过符帖,呈给了张璘。

  张璘看后,果然见上面写着汉川县下发给仙桃乡的课役公文,明确了仙桃乡所属的五个村正于乾符五年二月,各带役夫十人到县里作为手力。

  看到这个乾符五年这个时间,张璘并没有怀疑,因为虽然天下已经改元,但实际上因为距离的原因,各州县改换文书的反应速度是不同的。

  所以大部分情况,基本各县都是会按照原定的年号继续使用。

  所以张璘看后,又检查了一番其他细节,对这老者的身份也没有再多作怀疑。

  他将符帖放在案几上,随意淡淡说道:

  “起来吧。”

  “说吧,你们来我大营,是有何重要情报要禀报?”

  那三名村正这才如蒙大赦般,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

  为首的那老者,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带着哭腔,说道:

  “回禀大帅!草贼啊!那些天杀的草贼啊!他们……他们到处抓人,把咱们乡里的丁口全部给抓走了。”

  “大帅你要我们做主啊!”

  “天杀的啊!要绝户了哇!”

  听到这番话,张璘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抓人?抓人做什么?”

  这会另外一个年轻些的村正,也适应了,抢先回道:

  “不知道啊!大帅!从昨天下午开始,就有一股一股的草贼,闯进我们各个村子。他们见人就抓,无论男女老幼,只要是能喘气的,就都用绳子捆了,往他们的大营里押!”

  “我们……我们三个村子,离得最近。已经被他们抓走了好几百人了!再这么下去,不出两天,我们这汉川渡口南岸的十里八乡,就要被他们给抓绝户了啊!”

  “是啊!大帅!”

  第三名村正,也哭喊着附和道;

  “那些草贼,凶得不行,但凡有反抗的,全部都被他们给砍死了。我们都是些手无寸铁的乡民,哪里是他们的对手?稍有反抗,便是刀剑加身!求……求大帅发发慈悲,救救我们吧!”

  这三名村正,你一言,我一语,将草军在南岸大肆抓捕百姓的暴行,声泪俱下地控诉了一遍。

  整个中军大帐之内,众将都在沉默,脸上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抓人?而且,是如此大规模地、不分男女老幼地抓人?

  这……这根本就不合常理!

  要知道,军队行军打仗,无论是为了补充兵源,还是为了征集民夫,抓的都应该是青壮男子。

  哪有连老弱妇孺,都一并抓走的道理?

  更何况,他们不是要加急过河吗回中原吗?还带着一群累赘?这解释不通啊。

  倒是张璘多少有些理解。

  丁壮被抓多半就是被补充进军中,小孩同样也可以,他们草军中本身就有大量的孩儿兵,他在鄂北战场的时候遇到过,很是悍不畏死。

  想来那些孩儿兵也是这样被抓进军中的。

  至于妇人,那还要多说吗?在场谁不晓得?一个个倒是在本帅面前装起来了。

  不过至此,张璘心中已经确定,此时的草军正在就地休整,补充最后一批人员和粮秣,就准备渡过汉水返回中原。

  张璘心中也可怜这三人,侧首想了下,对旁边的主记说道:

  “一会给这三名村正发三斗米,再弄一缸酱菜,作为他们去汉川城的盘缠。”

  然后他才对这三个村正,沉声道:

  “这里很快就要打仗,你们呆在这不安全,我给你们一些盘缠,你们就去汉川县吧,到那里就继续过日子。”

  “至于你们的村庄,就不要再想了,徒增伤悲……。”

  “当然,如果我击溃了这支草军,而你们村里的人还活着,我会放他们归乡,到时候你们自然也能再返回家园。”

  听到张璘如此坦诚的话,三名村正抱头痛哭,最后还是红着眼睛,对张璘百般感谢地退下了。

  三名村正退去,张璘令牙兵端来了碗水,然后一口喝完,之后又将嘴里的水喷在了刀上,用干布擦拭着。

  等将横刀擦拭干净,如同镜面,张璘对帐内所有人道:

  “我们就在这里等待朱温北上,一旦他们开始渡河,全军出击!”

  众将唱喏。

  这个时候,有个稳重的军将,出言:

  “大帅,我军因为急行军,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扎营,所以并没有携带排栅,周边也没有树木,所以这营地防御该如何呢?”

  张璘想了下:

  “既然如此,就扎枪栅,然后再于十里外,放两倍的警马。”

  “我们在这里不会呆多久的,这股草军脱离了黄巢,根本不敢在汉水南岸多呆,想来明日就会出发。”

  “但也不大意,你们回去后,让各营分出一半的人刀甲不离身,也不许生火做饭。”

  “好了!还有谁有补充的吗?”

  在场军将们又补充了几点,直到最后大伙都没意见,这才散去。

  ……

  三个时辰后,在距离张璘大营足有三十里处,有一座广威将军庙。

  其祀的神灵为晋代的朱伺,其人是东晋时期的将领,曾多次立下战功,死后乡人建庙祭祀他,是汉川附近的一座淫祠。

  此刻,在庙内,朱温身穿大铠,正和一众心腹武士吃着肉干,没有人说话。

  这个时候,人群中最小的一个娃娃,穿着皮甲,头上包着黄头巾,终于忍不住对人群里的那个佝偻文人说道:

  “蒋老儿,你说今天会下暴雨,可这天虽阴,却到现在一点没见下。”

  “你会不会弄错了?”

  说这话的小儿,是朱温的义子朱友文,这人本姓康,名勤,有点粟特人的味道,但实际上已经归入唐土很多代,在样貌上几乎看不出胡人的样子,只是皮肤白皙。

  而被他问话的叫蒋玄晖,是朱温在江陵收得的一位幕僚人才。

  其人因识得天气,而为朱温重用。

  实际上,也正因为蒋玄晖言之凿凿说今日会有一场大雨,朱温等人才会聚集在这里。

  只因为,朱温在江陵被黄巢授命为排阵使,给他的任务就是攻打驻扎在鄂州的张璘。

  朱温并没有因为这个任务好像是不能完成的,就自怨自艾,而是认真着手去办这个事,他不信真有谁是不可战胜的!

  而要攻打张璘的第一步,自然就是要先将他从鄂州给调动出来,他们草军本身就在鄂州呆过很长一段时间,晓得如果张璘凭城而守,就算是十万大军围攻,怕也是每个半年打不下来。

  于是,朱温想的办法就是贿赂,先降低张璘的警惕性,然后再以身为饵,勾引张璘出来。

  但就算张璘出来了,以朱温目前的兵力也是没有一战之力的。

  所以他一直在等一个时机,而老蒋说的这场大雨就是他等到的一个时机。

  可即便心中如此想,朱温还是对自己这个义子训斥道:

  “怎么和你说的?对蒋先生尊重点!”

  其实对于这个义子,朱温还是很喜欢的,他年纪也不小了,可一直没孩子,而经过这段时间的打拼,他也形成了一个宋、濠为核心的乡党小圈子。

  此刻围绕在他身边的戴思远、朱珍、邓季筠、徐怀玉都是乡党圈子的一员,然后再加上这段时间他的旧部,胡真、庞师古、朱珍、许唐、李晖,还有刘捍、王檀等勇士。

  眼前这二十六人,就是他朱温起家的元从。

  而有一个义子,这对于团队的稳定是非常有作用的。

  这会蒋玄晖听到这番话,心中温暖,但还是摆手笑道:

  “主公,不妨事!”

  说完,他看了看后面的将军塑像,对旁边的朱温道:

  “主公,你可知此庙供奉的是谁吗?”

  朱温摇头,然后看了一眼那泥塑,只见这将军泥塑画着一顶铁面,威武雄壮,如同佛家的护法力士。

  “主公,此庙供奉的是一个叫朱伺的东晋将领,其人百战百胜,就有人问其有什么奥秘吗?这朱伺就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所以能胜者,两敌相对,唯当忍之;彼不能忍,我能忍,是以胜耳。”

  “主公,机会是等出来的!”

  “只有足够的耐心,足够忍耐,才能看见别人看不到的战机。”

  朱温听了这话若有所思,最后笑道:

  “老蒋你这话有道理,我老朱记下了。”

  “不过你不用有什么负担,无论今日是否有雨,我都会倾力一战!”

  说完,他让胡真给在场的武人们倒酒,然后他才举着酒碗,对众人道: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如今唐廷无道,天下当属大将军。此战,我当在前,诸将在后!今日在此庙,我朱温起誓,他日如我享长乐,诸君当与我同享富贵!”

  说完,朱温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诸将也如是。

  这个时候,外面的额头上绑着黄巾的武士披甲跑了进来,对朱温大喊:

  “主公,何老伯他们回来了!确定了唐军就在马口洼。”

  一听这话,朱温直接起身,疾步向庙外走去,而身后朱珍等人全部穿着铁铠,罩着黄色无袖罩襟,满脸涨红,紧随其后。

  他一出来,上午还出现在张璘大营的那三个村正,这会已经气喘吁吁地在庙外的台阶上候着。

  见到朱温出来,那老者,也就是何伯,抬着头,冲着朱温大喊:

  “三郎,那些唐军非常懈怠,我军必胜!”

  听得老者的话,朱温挥手大吼:

  “我军必胜!”

  此时,庙外的平台上已经站满了披甲的武士,人数只有四百人,却是朱温帐下最精锐的武士。

  他们举臂高吼:

  “我军必胜!”

  一阵山呼海啸后,朱温站在庙外的台阶上,冲着下方大喊:

  “刚刚我做梦,梦到我老朱能穿紫袍,我一醒,当时就想,我都穿紫袍了,那兄弟们不各个红袍加身啊!那到时候,怕是连红布都不够用了!”

  前排的武士们纷纷大笑!

  朱温还继续喊道:

  “你们这会应该不少人心里在嘀咕,在想其他部队在哪里。”

  “我这里和兄弟们说实话,没有!没有友军,也没有援军!”

  “今日,就我们这四百人,要去干张璘的五千人!”

  “我晓得你们当中很多人都和张璘打过!觉得咱们当年八万打对面都没打过,咱们现在只有四百人能有什么用?”

  “当然,我也晓得,你们当中也在想,我朱三是不是有什么妙计,已经布局好了!”

  “我这里呢,也和大伙说实话,没有!没有什么妙计,也没有什么办法!”

  “今日,在这里,就是我朱三和你们一班兄弟,就咱们这点人,去干张璘!而且一下就干翻他!”

  “你们谁觉得有问题吗?”

  这会前排的武士们按照之前说话的,开始大吼:

  “没有!干他!”

  前排一阵大喊,后面的也不晓得是什么,也就跟着大喊。

  于是,一时间所有人都底气十足,觉得士气高昂。

  朱温满意地点头,然后说了这样一句话:

  “今日,天佑我等,当有雷公、雨伯相助!……。”

  朱温下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天空中传来一阵霹雳。

  “轰!”

  朱温一下子呆住了,而他的身边,二十四名元从也惊愕地看着天空,黑云压地,一道闪电掣过。

  又是一阵响雷,然后又是一阵,此刻所有人都惊呆地看着天空,最后不约而同地,狂热地看向朱温。

  “啪嗒!”

  一滴如黄豆般大的雨水砸在了朱温的脸上,他再不压抑内心的狂喜,大吼:

  “全军披蓑衣!上马!”

  身边的义子朱友文吆喝地大喊:

  “上……马……!杀张璘!”

  “轰!”

  惊雷下,数不清的马蹄践踏在林道里,飙起雨与泥。

  四百精骑就在雷雨的掩护下,向着汉水南岸洼地的张璘军杀去。 《创业在晚唐》-作者:痴人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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