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个下午的折腾,张璘精疲力倦,在坚持着巡视了一番新营地后,一回到大帐,直接脱了衣服躺在榻上。
他对帐内的牙兵吩咐一句,半个时辰后喊他,然后就沉沉睡去了。
这种情况对于军将,尤其是领兵主将是非常常见的。
那就是在临战前,他们几乎很难能睡一个整觉,都是在间隙的碎片时间段里抽空睡。
这不仅是因为临战前军务忙,更重要还是压力太大了,几千,数万人的性命都肩负在身上,只要是个有心的,都睡不着。
而张璘就更是如此了,他在军中为人称道的一点,那就是爱兵如子,这个是高骈麾下其余将领中没一个能做到的。
武人有时候很感性,尤其是底层武人,就是谁对他们好,他们十倍百倍对他们好。
在这些人身上,仅仅只是因为主将记住了自己的名字,给他们一个十倍的薪资,给他们的老母尊重,给他们的妻儿保障,一个武人就能把自己的命交给这个人。
所以仗义每多屠狗辈,就是这个道理。
张璘所部冠于诸军,也是这个原因。
但这不是没有代价的,如张璘这样,事必躬亲,心里压力又大的大将,睡眠普遍不好,只能如现在这样在繁重的事务中减分插针休息。
而他不晓得,这样的分段式睡眠,固然能让他保持一段时间的清醒,却极大的破坏了身体。
现在还看不出什么,甚至别人还会感慨大帅精力过人。
可只要再过一段时间,必然久病缠身。
而这会,听着大帅躺在榻上鼾声如雷,一众盘腿坐在毯上的帐下牙兵们,在外面的风雷暴雨中,也渐渐眯着了。
……
磅礴大雨下,帐外匆匆走来一将,正要进帐,忽然看到有牙兵在摆手,连忙就停了下来。
可他衣甲的撞击声,早就将榻上的张璘给惊醒。
朦朦胧胧间,听得外面风雷雨打,张璘缓了一下神,努力问道:
“是谁在外面?”
外面一将沉声喊道:
“是末将。”
张璘点头,喊道:
“是九郎啊!进来吧!”
说着,张璘就要起身,可因为睡久了,人一时间还没回神,反应慢了半拍。
而那边,这个被唤为九郎的,正是高骈的从子高劭,其人允文允武,是张璘身边的重要参佐,很得张璘重用。
不得不说,虽然高氏子弟中如高骈这般惊才绝艳的没有,但就平均的素质表现,无愧于渤海高氏之家门。
高劭进来后,对正努力起身的张璘,抱拳道:
“张帅,我刚刚巡营返回,见吏士多疲惫,营外值守也不见了踪影,这般懈怠,请张帅出纲纪,整肃一番。”
众牙兵们不说话,而张璘则想了一下,摇头道:
“外头大雨磅礴,诸军又刚刚随我劳累移营,全军疲惫,再让他们淋雨值守,太不近人情了!”
“这样,我来为诸军值守!”
说着,张璘就亲身穿衣,准备出帐守夜。
而一众牙兵慌了,其中两个牙将一左一右扶着张璘,急道:
“大帅,你如今体虚,如何再能淋雨?末将去吧!”
说完,不等张璘回应,两将就各自带了十来名牙兵穿着蓑衣,冲进了帐外的雨幕。
看到手下如此忠勇,张璘含笑,然后对高劭道:
“九郎,你来的正好。”
“你说这般大雨,那些草贼会有防备吗?我刚刚睡梦之间,忽然想到,我要是亲率突骑,直接雨下连奔三十里,必能破贼。”
“你觉得,此略如何?”
高劭想了想,认真说道:
“大帅,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军本就占据优势,敌明我暗,破之易矣。”
“而雨下袭营,听得固然豪壮,可其中风险着实不小。”
“战马奔驰发汗,又淋雨,很容易就病倒。只为区区小贼而损失营中珍贵战马,实不合算。更不用说,兵微才用险,如我军奔驰,一旦被敌发现,陷入苦战,反而将自己置于不利之地。”
“不如等大雨过后,无论是堂堂正正南下击贼,还是继续等待敌军渡河时机,都是稳当的。”
张璘点了点头,忽然说了自己心中事:
“九郎,我实话与你说,我刚刚躺在榻上,心中总觉不安。”
“而思来想去,就觉得有一事来的蹊跷。”
“此前营中不是来了三个村正吗?我初觉得没什么,可越到后面越觉得不对劲,你说如村正之类,有胆子来我营中找我?而他们又是怎么晓得我军营址的?”
“寻常村正,遇到我军,皆避之如虎,如何还敢来我营内寻我做主?”
高劭一听这话就晓得的确有蹊跷。
不是他对唐军有点看不上,而是实在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在军纪这方面,最好的就是保义军,而他们淮南军,不说烧杀抢掠那么直白的话吧,那也是常常滋扰地方,让地方出粮出钱。
而无论是早前的郭子仪大帅,还是高骈,都没人在乎。
就是张璘这样比较正派的武人,他也是爱兵如子,而不是爱民如子。
这种情况下,真没见过有百姓,或者村正敢主动靠近军队的。
即便是这些村正被那些草军劫掠了村民,那大多数情况下,这些人应该是被一并掠走啊,怎么还有一个老翁逃了出来。
这事不对劲。
想到这里,高劭悚然:
“那几个人是草军的探谍?”
张璘缓缓点头:
“是啊,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如果他们真是探谍,我军的行踪就暴露了,如此还能再有袭击的机会嘛?”
“所以我决定,待大雨结束,就整军南下,寻求野战。”
“至于敌军要是跑了,那就算了。”
“我左思右想,觉得我此行本身发心就不对,为将者,不晓得顺应天时、地利、人和,而是用狡诈诡计,纵然有胜,又如何能长久?”
高劭点头,同意张璘的想法,随后他又对后者道:
“张帅,既然如此,我也带兵巡营,越是这种天气,越是要小心谨慎啊!”
说完,高劭向张璘深深一拜,然后就带着斗笠和蓑衣出帐了。
之后张璘也收拾了一番,也带着牙兵们出去巡视了一番,鼓励了一番士气后,看到北面已经陆续涨上来的汉水,微微摇头,便回去了。
这一次,张璘允许吏士们点燃篝火取暖,烧水用饭,毕竟既然踪迹已经暴露了,那也没有什么隐藏的必要,倒不如让吏士们饱暖一番。
可张璘并不清楚,有时候爱兵如子不仅是个优点,他还是个缺点。
如此,篝火彻夜不熄,丑时后,喧闹的大营也安静了下来。
全军上下终于顶不住劳累,缓缓地进入了梦乡。
……
深夜,暴雨,野道。
朱温的队伍越来越开,前后之间,只能看清模糊的人影,大家几乎是一个跟着一个,骑马小步快走。
雨幕中,队伍的士气并不如预想的那么好。
当初时的狂热在暴雨下冷却后,不少人心里已经在打鼓了。
一些人更是当场讨论了起来:
“咱们这是在干什么?”
“四百冲五千?还是去打张铁壁?”
铁壁就是他们这些从鄂北战场幸存下来的老兄弟,对张璘的称呼。
其实那一战,他们对于保义军的恐惧倒没有那么深,因为和保义军作战的,大部分不是死了,就是被俘了。
反而是他们主攻方向的唐军右翼,因为是进攻一方,他们对张璘的骇然还要更深。
要晓得当时冲突大将军在左翼布置的全部都是响当当的精锐营头,而总兵力更是到了三万,是张璘一方的三倍。
然后这都没突破人家本阵,这得多让人绝望。
所以这人刚牢骚完,旁边就有人应声:
“是啊!这不是去送死嘛!”
“而且雨下的这么大,我真是要冻死了!”
说着,这人还忍不住打了一个重重的喷嚏。
几个人就这样边行边发着牢骚,好在大雨的声音太大了,遮盖住了他们的声音,不然被他们的队将们听到了,指定要吃刀子。
但队伍中,同样有乐观的,这会也三三两两靠在一起,语气中带着狂热。
一个年轻武士,满脸都是雨水,正激动地对旁边一个军将模样的人说道:
“兄长,咱们主公怕真是有天命在啊!”
说话的叫胡贵,而他旁边的就是他的大兄胡真,两人都是江陵人。
说来他们二人一开始都是荆南军的牙兵,随曾元裕,曾帅,浩荡出师江汉,却兵败被俘。
后面他们一部分荆南兵就被分到了那位朱温帐下,而他们两兄弟因为悍勇,尤其是胡真本身做过军吏,算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所以二人在朱温这边很是见用。
此刻,听到弟弟如此激动,胡真的内心也是心潮澎湃。
他是很相信命道的,一些大人物为何是大人物,本身就是有天命在身,一言一行都有天象变化。
就如汉高祖,据说就是斩杀白蛇!光武帝,有大陨石相助!而本朝太宗皇帝,这种天运天象更是数不胜数。
而且胡真还发现,这种大人物,越是在人生的关键时刻,越是冥冥中有天助。
此战对于朱温来说,无疑是决定命运的一战。他自接受大将军之令后,实际上就已经没的选了。
要么用一场辉煌的胜利去回击那些黄氏亲将、旧部,要么就是战败逃归,最后被大将军明正军法。
主公没得选,他只能拼死一搏。
可偏就这个时候,大雨忽来,而且是主公话落的时候,大雨就来了。
这是什么?呼风唤雨啊!
这不是天象有感,那是什么?
其实胡真是不晓得以后,就在他这位主公于上塬驿火烧李克用的时候,不是忽然来的一场雨,那李克用就已经死了,哪还有后面的五代?
所以胡真胸有成竹,甚至比朱温还坚定道:
“此战我军必胜!”
其实,他不是没见到一些武士已经在半道上就偷偷地溜走了,但这依旧没动摇胡真的信心。
尤其是当他的目光忍不住放向最前的那个身影,心中更加笃定。
他对弟弟胡贵说:
“此战就是我们家大运开始的地方。”
“且努力!跟好我!不要掉队!”
……
为众人最前的那个朱温,虽然一马当先,雨水打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依旧一往无前。
可此刻,朱温却迷茫着,因为大雨磅礴,他都不晓得方向了。
连那三个探马这会也是焦急得满头大汗,雨势太大了,他们也只能辨别个大概。
但就是在这个时候,恍惚间,朱温看见了不远处好像有几簇渺渺不可见的火光,他一开始以为是幻觉,可再瞪大眼睛看去,却发现果然在远方,有灯火燃起。
没有任何理由,朱温就是确定了,那边正是张璘所部的营地。
于是,朱温对旁边的朱珍,下令:
“敌在右前方,随我加速!”
说完,朱温自己再夹战马,狂飙突进。
这样雨下跑马,战马几乎都要跑废,但没有人在乎这一点!
这一刻,别说是战马的性命,就是他们自己的性命都是随时可以放弃的。
在继续奔行了两刻不到,朱温已经能肉眼看见唐军的营盘了。
大雨中,远方高低上的大营,静悄悄,只有几处灯火悬挂在哨岗上,并在风雨中左右摇曳。
而哨岗上,却没见到任何值守的唐军。
这就是爱兵如子,而老话有云,惯子如杀子。
是的,没有人会愿意在这样的天气中舍弃自己的温暖,去为全军值守。
但一支军队都是这么想的话,那这支军队的命运就会像现在这般。
此刻,朱温已经带着突骑行至高低不过二里左右,远眺着丛丛灯火,看到大营内无人保守,开门揖盗。
想过无数种可能的朱温,从来没想过一种如眼前这般顺利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本该冷冷的雨打在脸上,却有一种滚热的感觉。
朱温没有询问后面来了多少人,他只是将面甲淡淡地放下,然后抽出横刀,随后大吼:
“杀张璘!”
于是身后三百余骑,死命相随。
……
闪电划破长空,雷声震撼着大地。
于是三百多骑在雨中的狂奔,丝毫没有引起帐篷中的唐军注意。
因为这等雷雨,外面本身就如同千军万马奔驰而过。
直到朱温的骑队冲过了第一支帐篷,并将这里面的十来名唐军给踩踏成了肉泥。
有人临死前爆出惨烈的哀嚎,可连这样的撕心裂腹都在雷雨中,不可闻。
于是,一场屠杀再无可避免。
张璘带着营地迁移到一处高低,这个自然是为了躲雨,但后果就是,营地这边并没有过于泥泞,而这直接就给朱温所部提供了充分驰骋的条件。
三百多骑欢呼大吼,随后撕破一顶顶帐篷,然后将剩下的还活着的唐军全部弯腰砍死。
但冲在最前的朱温却焦急得大喊:
“不要恋战,不要停,继续向前!杀张……张璘!”
话落,附近的庞师古和邓季筠二人,毫不犹豫就向着更深处那顶巨大的帐篷冲去。
……
此刻营地中央,如同水珠溅射到了油锅里,人声鼎沸。
已经被杀声惊醒的淮南军们,猛地跳起,根本来不及穿戴甲胄,就已经冲出了大帐。
而本该按照张璘命令,至少有一半吏士披甲以应对突发情况,可这会却没有一个穿戴甲胄的。
这并不是这些武士们已经骄纵得忽视了张璘的命令,而是无可奈何的结果。
自中午开始大雨,他们那会的确有一半的人穿戴者甲胄,可当他们要移动营地到这里时,他们身上的甲胄和衣服全部被淋透了。
没有人能在湿漉漉地情况下还能忍着不将衣甲给脱了。
更不用说,当时几乎是所有人都认为,这样的大雨压根不会有人出来行动,更不用说是他们素来瞧不上的草军了。
他们这样的想法绝对算不上错,但人生就是这样,在任何情况你看着都是极小的概率,可一旦发生了,那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只能说,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当这些中军的牙兵武士们,狼狈惊恐地结合在大帐前,前面已经响起了密密麻麻的撞击声,以及惨烈的哀嚎。
这个时候,大部分淮南军还没懂袭击他们的是谁,所以这会还在发懵。
只有少部分能够在夜晚依旧视力良好的武人,看着那一件件黄对襟,大吼:
“这些人都是草军啊!”
可此刻再认出又有什么用呢?
这些人连身甲都没有,手里只有一把横刀,甚至连狙击的步槊都没有,如何能挡得住奔腾而至的骑兵。
几乎是对方吼出的片刻,朱温的骑队已经如雷霆一般轰击而来,下一刻这支牙兵队就如同银瓶乍破一般,泄开。
如同闪电一样,一名持着锐利流光的骑士奋勇杀出,直接冲进了帐篷里,下一刻,又是一名骑士冲了进去,接着又是一名。
越来越多的骑士毫不犹豫冲入大帐内,内部也爆发着激烈的厮杀,双方都在怒骂,睡在大帐内的牙兵们依旧穿戴着甲胄,此刻和那些草军奋力厮杀。
可大势已去,即便这十来名忠勇的牙兵付出了生命,但最后的结果依旧无法改变。
在厮杀渐弱后,一名浑身都是血的武人,身上的甲胄都砍碎了,却依旧一步一晃地努力走了出来。
此时,他的手上提着一颗人头,面目模糊看不清,直到这人走出大帐,冲着外面厮杀不止的众人,大吼:
“敌将张璘,被我朱珍所斩!”
风雨中,没人能听清他在说什么,直到那朱珍怒吼咆哮着:
“张璘已死!”
这下子终于有人听清了,先是草军这边纷纷大呼:
“张璘已死!”
然后更多的人听到了,原先就在崩溃边缘的淮南军,再坚持不下去了,扭头就像风雨深处逃去。
而被一众牙兵护着的朱温,看着那浑身浴血的朱珍,眼神眯了起来,心中有了想法。
但看着已经陆续崩溃的淮南军,看着正在追亡逐北的本兵,朱温一直以来被压抑的情绪终于释放出来。
他张开双臂,仰头沐浴在大雨中,哈哈大笑!
而一众元从门同样如此,他们举着已经砍卷了的横刀,冲天大吼!
他们胜了! 《创业在晚唐》-作者:痴人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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