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昌朝正在书房里,听着次子贾圭汇报大名府方面刚送来的口信。
出乎贾圭意料,贾昌朝听完之后神色竟然颇为淡然,只道。
“孙兆虽是让这个陆北顾抓到了错漏之处,不过仔细想想,倒也怪不得他。”
“父亲。”贾圭疑惑问道,“此事事关重大,难道不让那监苑官郑世兴闭嘴吗?若是他把孙兆供出来,怕是要坏事啊!”
贾昌朝看了一眼儿子,忍住了训斥的冲动,耐心反问道:“为什么要让郑世兴闭嘴?现在已经确定了,工械案人证物证俱全,全都指向郑世兴,这时候让他闭嘴跟不打自招有什么区别?审都不用审了......更何况,难道让他闭嘴,这案子文彦博、富弼就不查下去了吗?”
“可是......”贾圭的脑子已经有点转不过来了。
他知道父亲说的都对,但就是觉得,这监苑官郑世兴是个巨大的隐患。
贾昌朝的耐心已经到了临界点,没好气地问道:“我问你,你凭什么觉得郑世兴一定会把孙兆供出来?”
“因为是孙兆指使的他啊。”
“那是因为你事先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贾昌朝被儿子给蠢笑了:“可别人知道吗?有证据吗?没有证据,是不是郑世兴说是谁指使的,就是谁指使的?”
“是哦。”
贾圭呆了呆,又问道:“可文彦博和富弼,定是想要将此事牵连到孙兆乃至父亲身上的,若是过些时日大名府那边有人招了,亦或是现在指使大理寺......”
“我自有办法反击,至于大理寺,他们指使的动吗?还是敢用刑逼供?”
贾昌朝冷笑一声:“等到了大理寺,再走着瞧吧!”
贾圭离开了,贾昌朝独自坐在昏暗的书房内,窗外夜色极深。
他庙堂沉浮半生,历经风浪,当然知道此次危机非同小可,文彦博、富弼等人必欲借此将他扳倒。
然而,他贾昌朝能屹立多年不倒,凭的可不仅仅是对官家心思的揣摩。
继承了吕夷简衣钵的他,可以说是门生故吏遍布京中各衙门……或许在政事堂里他没有帮手,但在中枢其他地方,文彦博和富弼这种外放多年根基浅薄的人,势力跟他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更何况,官家不喜朝局动荡,更厌恶臣下逼迫过甚,只要巧妙利用这一点,未必没有转圜之机。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又过了三日,马陵道猎场的监苑官郑世兴就被先行从大名府押回了开封,速度可谓神速。
而大名府的其他官吏,因为目前证据不足,所以还在调查中。
然而,在大理寺对郑世兴进行审讯的时候,事情的发展,却偏离了预期的轨道。
“是何人指使于你?”
“是文相公私授我如此行事的。”
郑世兴语不惊人死不休。
“你勿要攀咬宰执!”
刚调到大理寺不久的大理寺丞周革闻言有些急了,他是河北路赵州平棘县人,在大理寺里资历非常浅,只是因为在韩琦手下当过差,故而放心不下的文彦博特意授意大理寺卿让他来负责审讯,再由大理寺少卿进行监审。
本来排资论辈肯定是轮不到他的,这属于是临阵换将,完全是因为文彦博等人外放多年,在大理寺等中枢衙门实在是没什么人。
周革审讯前以为铁证如山,这是板上钉钉的功劳到手,审讯只是走个过场......可没想到,郑世兴竟然上来就不按套路出牌。
“老实交代,究竟是谁指使你制作这批工械的?”
他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郑世兴重复道:“真是文相公。”
“砰!”
周革直接拍了桌子。
他走到郑世兴身前,盯着对方的双眼问道:“你既然说是文相公指使你的,那我问你,文相公在何时、何地指使你的?你如何证明自己说的话?”
“在嘉祐元年四月初八,文相公托人给我送的口信。”
郑世兴随后念出了一个名字,是文彦博府上的亲随。
“荒谬!一派胡言!”
周革当然不会接受这个结果,他怒斥道:“如此胡言乱语,你当我等皆是三岁稚童不成?”
“我看也差不多。”
郑世兴这时候彻底不紧张了,他反而问道:“我说了是文相公指使,你如何便是不信?难不成你也受了文相公指使,要急着给我定罪?”
周革面色一僵,不接后面的话,只道:“那是因为这世上,没有自己给自己泼脏水的道理!你不过是故意攀咬文相公,想要借此隐藏幕后之人罢了!”
“所以我说你跟三岁稚童差不多。”
郑世兴的目光越过了周革,跟正堂上坐着监审但始终没说话的大理寺少卿隐晦地对视了一眼,随后道:“此乃一石三鸟之计。”
“一则流言乍起,世人皆以为不实,定会认为宰相谋国不易,受小人攻讦,由此以邀声望,缓和局面。”
“二则文相公与贾相公有隙,贾相公两度判大名府,此事又事发于大名府,即便贾相公与此事无关,世人亦以为出自贾相公之授,贾相公百口莫辩,由此文相公即便不能除一大敌,亦可减其圣眷。”
“三则文相公与宋相公有旧怨,陆北顾乃宋相公门生,又为御史,文相公恐宋相公复相威胁其权位,又恐陆北顾日后为祸,故而授意我驱禁军除之,削其羽翼。”
“你......你......”
周革口呿舌挢,竟是刹那间不知如何言语。
郑世兴这番“一石三鸟”的供词,不仅彻底打乱了预定的审讯节奏,更将一场本应非常清晰的案件拖入了未知的方向。
实际上,如果不是临阵换将,如果周革能多些时间仔细研究陆北顾奏报里关于大名府方面的报告,或许他就不会被郑世兴的谎言带歪了。
可惜,周革接手的太匆忙。
至于高坐堂上的大理寺少卿倒是清楚,但他是不可能提醒周革的。
“郑世兴。”周革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一字一顿,“你可知攀诬当朝宰相,是何等大罪?你方才所言,荒诞不经,漏洞百出!文相公身为首相,国之柱石,岂会行此等卑劣之事?更遑论什么‘驱禁军除之’!陆御史乃朝廷钦差,天子门生,谋害钦差等同谋逆,文相公怎会如此不智?你编造此等谎言,无非是想搅浑水,为你真正的幕后主使打掩护!”
“周寺丞,你口口声声说我攀诬,却对我所言的具体情由避而不谈,只一味强调文相公不会如此。”
郑世兴却毫无惧色,甚至嘴角勾起满是讥诮的笑意:“请问,审案难道不重证据、不究细节,只凭你心中所信便可断案吗?你说我漏洞百出,请问漏洞在何处?至于文相公会否行此事......呵呵,庙堂之事,波谲云诡,岂是你我这般位份所能尽窥?或许在你眼中是不智之举,在执棋者看来,不过是弃子争先罢了。”
“放肆!”
周革说道:“本官问你话,你便老实回答!休要东拉西扯,故弄玄虚!你说是文相公指使,证据何在?除了你空口白牙,可有片纸只字?那所谓的文府亲随,你可敢与他对质?”
“对质?”
郑世兴轻笑一声,带着几分戏谑:“周寺丞,那位亲随是否还在文府,或者是否还在这世上,恐怕都要两说吧?文相公做事,岂会留下如此明显的把柄?至于证据,口信本就是口说无凭,信与不信,全在心中一念......说实话,若不是被陆北顾戳破真相,文相公欲弃卒保帅舍我性命,这些话我烂在肚子里,这辈子都不会说的,我如此做也只是为求活命罢了。”
他这番话,又将责任巧妙地反推了回去,暗示若非文彦博算计不周,自己也不会落网,间接佐证了供词的真实性。
而其话语里虽然有疏漏之处,但郑世兴还是意识到,对方是有备而来的,其背后定然有人指点,这番说辞极难正面驳倒。
他转而采取迂回策略,试图从动机和逻辑上寻找破绽:“好,即便如你所说,文相公欲行此计。那我问你,六塔河工程溃堤,文相公已是焦头烂额,正值避嫌谨慎之时,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徒增风险?此举若被揭穿,岂不是雪上加霜?”
“周寺丞此言差矣。”
郑世兴似乎早已料到有此一问,从容应答:“正因六塔河事大,文相公才需未雨绸缪。当时谤议已起,文相公深知此事日后亦难以轻易平息,故布下此局,命我制造工械以待后用......一旦局势被动便发动流言,若无人深究,则流言可扰视听,博取声望;若有人如陆御史般查到底,便可顺势将祸水东引,嫁祸政敌。此乃置之死地而后生之策,看似凶险,实则是以攻代守的高明手段。”
“至于风险......嘿嘿,若非陆御史异于常人,锲而不舍,此事本应查无实据,岂会像今日这般对簿公堂?”
他再次将陆北顾点了出来,暗示陆北顾与文彦博并非一路之人,甚至是打破文彦博计划的关键。
周革心思烦乱,顿感此案棘手。
郑世兴的供词虽然听起来荒谬,但逻辑上竟能自圆其说。
有那么一刹那,就连他自己都有些迟疑了,他心里想道:“难道,这一切真是文相公设下的局?点我来审,真是为了给郑世兴定罪灭口?”
实际上,他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想法,完全就是因为他不了解大名府上下那种官吏沆瀣一气的情形。
可惜,周革这时候思路已经被带歪了,故而根本就没有察觉出来,心烦意乱的他只得道。
“郑世兴,你不要以为胡言乱语便能蒙混过关!你若再不从实招来......”
然而,郑世兴却毫无惧色,反而抬起头,目光直视周革,甚至带着一丝挑衅:“周寺丞莫不是要闭门用刑?尽管来便是,只是屈打成招的口供,能否经得起朝野质询?能否让官家信服?”
“我郑世兴今日既然敢说,便已置生死于度外。只是不知,严刑拷打之下,我会不会又想起更多关于文相公,或者其他哪位相公的‘秘辛’?”
这话已是赤裸裸的威胁,暗示若闭门用刑,他可能会攀咬出更多人,让案件彻底失控。
周革闻言,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深知此案牵涉太大,跟普通的案子不一样......普通的案子为了快点结案,大理寺有时候是会给那些难啃的人用些手段的,但这时候一旦动用刑讯,无论结果如何,出了事他周革第一个脱不了干系。
审讯室内陷入了僵局。
周革进退维谷,郑世兴则闭目养神,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随后,周革只能就工械运输一事继续审讯。
而郑世兴的回答也干脆,只说是他贿赂了大名府这边负责带民夫前往六塔河的监工胥吏,委托其将这批工械带过去使用并刻意遗留掩埋……至于这胥吏,不久前地震的时候被房子埋了,人已经死了。
周革知道今日已难有进展,继续审讯只会适得其反,他沉声道:“郑世兴,你今日所言,大理寺会如实记录在案。你最好想清楚,诬陷宰相,可是大罪!”
“我说的句句属实。”
“押下去,严加看管!”
衙役将郑世兴带下后,周革对堂上听审的大理寺少卿拱手道:“少卿,犯官胡言乱语,攀诬宰相,下官以为,需将此事即刻禀报政事堂,请诸位相公裁示。”
大理寺少卿点点头:“周寺丞所虑甚是,此案关系重大,已非我大理寺可独断......本官立即具文,将郑世兴前后供词急报政事堂与官家御前。”
“要送到禁中吗?”周革愕然。
“不然官家震怒,你替本官来负责任?”
随后,大理寺少卿要来旁边书吏所记录的文书,亲自进行了“整理”。
见文书被送去禁中,他也放下心来……贾昌朝交代给他的事情,这就算办成了。
实际上,这就是打了个信息差。
大理寺这里掌握的有效证据,都是关于郑世兴的,而对大名府其他官员在此事中起到的作用暂时知之不多。
其实如果能耐心再等几天,大名府那边更多的调查信息就会反馈回来。
到时候完全能够证明,凭郑世兴自己是办不成这事的,必然有其他大名府官员协助,这也就会不可避免地牵涉到贾昌朝。
而贾昌朝布置的这个后手,也从来都不是真的指望凭借郑世兴一面之词就能颠倒黑白……那是不可能的,编造的细节根本经不起推敲。
这只不过是给他争取到时间先手对文彦博发动进攻,化为被动为主动罢了。
只要官家对如今权倾朝野的文彦博起了疑心,贾昌朝的目的就达到了。
到最后贾昌朝固然会因此事而受损,但本该反败为胜的文彦博亦是如此。
双输,总好过一个人输。 《大宋文豪》-作者:西湖遇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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