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彦博、富弼、王尧臣、曾公亮四位宰执,对于六塔河工械案的商议已经到了尾声。
“陆北顾此番确是立了大功!那些围绕六塔河做文章的魑魅魍魉,可以休矣!”
文彦博难掩笑意地说道。
实际上,当前两日陆北顾的奏报抵京的时候,他就已经把悬在嗓子眼的心放了下来,而今天人证物证都完好无损地到了,则是让他彻底把心踏实放到了肚子里。
富弼眼中亦闪过如释重负之色,他点头道:“人证物证都很完整,堪称铁证如山,如今真相大白于天下,我看还有何人敢再借此兴风作浪!”
两位宰相都是六塔河案的主要责任人,所害怕的就是已经结案的六塔河案再起波澜。
对于文彦博和富弼来说,流言事件作为六塔河案的余波,陆北顾此番查明流言乃是有人刻意捏造,最大的意义不是抓到哪些人,而是让文、富二人由此转守为攻!
从今往后,谁再拿六塔河说事,谁就是刻意捏造流言意图动摇相位的奸人!
“咳咳咳......咳!咳!”
王尧臣剧烈地咳嗽着,最后两声甚至有种撕心裂肺之感。
缓了半天,又喝了口茶水,他方才说道:“如此一来,流言构陷便可厘清了,朝廷当明发诏旨,以安人心。”
曾公亮则更为谨慎,只道:“看看能查到哪一步吧。”
“最起码不能到监苑官这级就算了。”
文彦博的鼻翼抽动了一下,法令纹跟着收缩,显得整个人都有些凶狠:“大名府各级官员难道就没问题吗?如果监苑官背后没有人指使,他哪来的胆子敢编造中伤宰相的流言?”
“查,必须要把大名府彻查一遍!”
富弼也发了狠:“正如宽夫兄所言,监苑官区区一介苑囿之吏,若无实权人物撑腰,安敢行此大逆之事?更遑论调动禁军追截钦使,这已非跋扈,近乎谋逆!”
在这件事情上,文彦博和富弼这对政治盟友,是完全持同一态度的。
“只是......大名府毕竟是贾枢相曾经任职之地。”
曾公亮也不知道是在劝他们,还是在刻意煽风点火,说道:“眼下西北未靖,河北地震甫定,朝局是否经得起如此震荡,还需斟酌啊。”
“——若姑息养奸,今日可构陷宰执,明日便可祸乱宫闱!”
文彦博现在手握铁证,态度很是强硬,说道:“况且陆北顾一行人冒险取得的证词、证物,皆指向监苑官受命于上,若不彻查大名府,如何向官家交代?”
“正是如此,我觉得不必再议此事了,一定要彻查到底。”
富弼定了基调,随后转移话题道:“陆北顾临机决断查明真相,并且逼退追兵保全证据,此功当赏......我倒是觉得,可以议一议该如何赏。”
文彦博一时迟疑。
陆北顾是宋庠的门生,他跟宋庠一向不睦,其实文彦博从感情角度出发,是不愿意提拔陆北顾的。
但是,话又说回来,对于他们这种政治家来讲,绝大多数事情做决定,都不是从感情角度出发的,而是从政治上考虑。
六塔河案作为文彦博的重大政治污点,他是一定要让这件事情翻篇的,不然遗祸无穷。
现在陆北顾帮他翻了篇,如果文彦博不赏,那打的不是陆北顾的脸,而是他自己的!
所以,不仅要赏,而且要重赏。
只不过该怎么重赏,文彦博一时半会儿还没想好。
王尧臣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说道:“咳咳......现在议赏还为时过早,要我说来,还是等结案再议吧。”
“也是。”
文彦博顺坡下驴点点头,事缓则圆,这也不是什么着急的事情,没必要现在自己给自己设置难题。
按他的想法,就是赏归赏,但最好能把陆北顾调离御史台,让其失去杀伤力......不然的话,这把刀太锋利,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指向自己了。
此时富弼对于该如何赏陆北顾,心中也有了些计较,不过听了王尧臣的话,他知道此案尚未结束,确实也不是该论功行赏的时候。
这也让富弼意识到,他刚才因局势确定反转而失去应有的绝对冷静了。
富弼又看了眼不断咳嗽着的王尧臣,心里感叹着,王尧臣就是这种绝对冷静的人,无论是什么情况,总是如此。
“只可惜......”
富弼摇了摇头。
就在宰执们在政事堂议事的时候,陆北顾已经把上个月的俸禄给签领了。
随后,他走出御史台,黄石正在外面等他。
“辛苦你一趟,雇辆骡车去西驿把那位提刑司的弟兄接到澄明斋附近酒楼吧。”
“成。”黄石点点头。
那位提刑司的添差官前两日便抵京并且来御史台递送文书了。
在询问胥吏得知了其暂待在西驿后,陆北顾打算叫上他一起吃个饭,因为这些河北提刑司的人办完事马上就得回河北了。
随后,陆北顾带着已经交卸完差事的三名提刑司兵丁来到了酒楼。
他上个月因为只入职了半个月,所以俸禄也只有一半,但即便如此,所有的钱都算上依然有四十七贯之多,这还没算发的大米呢。
当然了,这些钱他是要省着花的,因为他还欠着沈括借给他买马车的钱......买回陆家旧宅的钱是从利润里预扣的,但买马车的钱则要分三个月还给沈括。
“说起来,新买的马车还留在大名府呢。”
不过,陆北顾倒是不担心留在大名府的马车等物品,以及那些御史台、刑部的胥吏。
这些人和物,大名府那边动了也没意义,反而是受伤的崔台符以及为他引走追兵的王璋的安危,让他颇为担心。
约莫三刻之后,黄石便带着那位添差官到酒楼了。
此时包厢里已经上了不少菜,基本上都是大鱼大肉......整只的蒸鹅、烧鸡,以及炖得烂熟的羊肉等等。
除此之外,还有几壶烫得正温的好酒。
人到齐了,陆北顾率先举杯,起身道:“此次河北之行,陆某多谢诸位鼎力相助!这一杯,敬同甘共苦!”
添差官是个爽快人,见状也连忙起身,端起酒杯:“陆御史言重了,我等不过是听您命令行事,倒是陆御史您不畏艰险,深入虎穴查明真相,才是真正令人佩服!”
“是啊,这杯酒,该我们敬您!”
三位兵丁也纷纷起身,说着“陆御史仗义”、“跟着您办事痛快”之类的话,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黄石不善言辞,只是重重地跟几人碰了下杯。
他们起初还有些拘谨,几杯酒下肚便也放开了......大口吃肉,烦恼全消,包厢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这一顿酒饭,吃了一个多时辰才散。
目送河北提刑司的四人前往驿站踏上返程的道路之后,陆北顾对着黄石说道。
“此行辛苦你了。”
黄石连忙摆手:“恩公言重了!某等份内之事,岂敢言功?”
陆北顾将十贯钱塞到黄石手中,语气诚恳:“不必推辞,这是我的心意,多了我也没有,且买些吃用或是存下吧。”
他对于身边人,尤其是这种直接涉及到自身安全的,肯定是不会小气的......出生入死一趟,给两个月的俸钱当奖金是应该的。
话说到这份上,黄石自然不会拒绝,他也很高兴地收了下来。
陆北顾回到澄明斋时,已是黄昏。
沈括已经从三司的盐铁司胄案下值了,正在坐着喝茶,见他风尘仆仆地归来,顿时一愣。
“可算回来了!这一去这么久,昨日我还听同僚说你们在大名府遇险,可把我急坏了!”
沈括站起身来上下打量着陆北顾,见他虽面带倦色,但精神尚好,这才松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关切。
“没受伤吧?”
“没受伤,好着呢。”
陆北顾笑了笑,原地转了一圈给他展示。
随后,陆北顾将腰间那柄已归鞘的御剑解下,小心放在案上。
“倒是这柄御剑,跟着我经历了一番风雨。”
沈括好奇地凑近看了看,咂舌道:“这是御剑?”
“你能仿一个一模一样的不?”陆北顾问道。
“我疯了?”
沈括赶紧摇了摇头,不过看他这意思,应该是“能但是不敢”。
陆北顾说道:“这是李昭亮李相公的御剑,托我回京的时候带给他儿子李惟贤......在大名府时我便凭它吓退了追兵,当时真是险之又险!”
“李惟贤?”
这人名,沈括似乎有些熟悉。
他认真想了想之后终于想起来了:“现在好像是四方馆使吧?”
“干嘛的?”大宋官职繁杂,陆北顾倒是真不太了解。
“是鸿胪寺里一个极荣贵的差遣,负责在郊祀及大朝会期间拟定外国使臣的陪位名册,以及接收诸道元日及冬至等节庆的贺表并呈进给官家,再就是掌管护葬礼仪、赙赠事宜及朝拜等事务。”
“喔......”
陆北顾听明白了,这无疑是个很有面子的职位,但是好像没什么实权。
“今天太晚了,改日我再去李府一趟,将这柄御剑交还给他。”
沈括点了点头,随后压低声音问道:“下午下值前我在三司里已经听到了风声,说你这趟河北之行,已经揪出了幕后黑手,可是真的?”
陆北顾虽然早就知道朝廷上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但这小道消息流传的速度,也实在是太快了些......
“暂时还算不上。”陆北顾摇头道,“目前的证据虽然确凿,但只能指向大名府马陵道猎场的监苑官。”
“那这监苑官不会‘畏罪自杀’了吧?”
听了沈括这话,陆北顾喝茶的动作顿了顿,他说道。
“很有可能......不过不重要,因为无论他是否‘畏罪自杀’,流言都已经被查证为刻意编造的了,本来被动的宰执们反而因此案掌握了主动权,这才是最大的意义。”
“可惜没揪出幕后黑手。”
沈括砸吧砸吧嘴,典型的看热闹不嫌事大。
“幕后之人藏得极深,能否最终水落石出,尚需看庙堂博弈,不过那就是神仙打架了。”
陆北顾不想多谈此事,转而问道:“我离京的这些时日,京中可有什么新鲜事?”
沈括想了想道:“没发生什么大事,我就月初听说中枢调整了度支、屯田、职方、虞部等十六司的中高层官员任职资格,说是司里的郎中、员外郎,以后只能由尚未有实际差遣且带馆职的京朝官领任。”
一般来讲,京官比地方官默认高半级,司里的郎中级别略高于知州,员外郎略高于通判。
不过因为差遣非常紧缺,所以有时候哪怕是刚从各路转运使司、提刑司卸任的大员,回京也只能暂时在郎中任上屈就。
“口子收的这么紧?”陆北顾有些惊讶,“要这么弄,就相当于没馆职几乎就没法晋升了啊!”
在大宋,馆职有三种获取途径,分别是考试入馆、举荐入馆、特恩除授。
前两者都是需要去馆阁实际任职的,只有后者才可以兼领。
而所谓“特恩除授”,指的就是在任官员因官家特别信任,给予其馆职以示恩宠,并且允许带着馆职去任它职。
对于绝大部分官员来讲,进了馆阁是干不出政绩的,没政绩的话光是有个馆职也没办法调到司里当郎中、员外郎,而地方官有政绩没有馆职,现在一样不能进司里当员外郎,没法晋升到中高层,这就相当于一根筋变成两头堵了。
唯一的解法,就是官家恩授。
实际上,由于文官队伍日趋臃肿,现有的差遣已经严重不足了,所以就必须在晋升上面给予更多的限制。
而这就意味着,现在升官,比太宗朝和真宗朝,要难得多的多。
入仕十年位至宰执的佳话,几乎成了不可能复刻的事情。
“谁说不是呢?差遣真是越来越难排了,若不是胄案要我,恐怕我等个几年都排不上。”
沈括是很庆幸的。
现在想想,要不是他当初答应了陆北顾制造热气球,那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可能会被胄案要过去,负责研究和改良军械的工作。
再加上陆北顾提供点子跟他合伙开店,他也因此赚了不少钱,虽然现在因为陆北顾向他借钱而没攒下来,但总归是年纪轻轻就没了同龄人那种极度缺钱的烦恼。
所以,沈括对陆北顾,内心其实是很感激的。
“算了不想馆职这些了,离得还是太遥远了。”
陆北顾抻了个懒腰,说道:“我把换洗衣衫都拿回去,宅子那边应该都散完味儿了,得回去住了。”
“快去快去!”沈括嫌弃地连连摆手,“顺便修修胡须、洗个澡,你这副模样,确实该好好收拾一下了。”
陆北顾带着他放在澄明斋的东西回到了陆家旧宅,经过这么久的通风,宅院中确实是已经没什么味道了。
他巡视了一圈修缮一新的屋舍,抚摸着刚积了点灰尘的窗棂,心中涌起一股安定之感。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的狗窝啊。”
随后,他从井水里打了些水,然后坐等水烧开。
家附近其实是有开汤池的,但因为外城市民消费能力普遍不足,所以这些汤池也都是比较廉价的那种,卫生环境很差。
故此,陆北顾还是喜欢在自己家里洗,至于烧热水......麻烦点就麻烦点吧。
等水烧开后,他沐浴更衣,换上了一身干净的中单后,顿觉神清气爽。
对着家里的铜镜照了照,镜中的他面容虽然还很年轻,但眉宇间已多了几分经事后的沉毅。
是夜,睡不着的陆北顾在家里书房中挑灯夜战,开始起草奏疏。
他并未急于下笔,而是先闭目凝神,将河北之行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在脑海中细细梳理一遍。
河北流民的凄惨、澶州官员的推诿、大名府的重重阻挠、马陵道猎场的惊险、马桥镇前的对峙......
最后,他提起笔,饱蘸浓墨,在纸上郑重写下了他第一封奏疏的名称。
——《河清海晏疏》。 《大宋文豪》-作者:西湖遇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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