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最后片段,是薛志勤那张决绝的、戴上了自己金盔的脸,以及弟弟李德成、李尽忠那义无反顾冲向敌阵的背影。
再之后,便是无尽的黑暗与颠簸。
等李国昌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一张温暖的床榻上。
房间内温暖如春,火塘里的火焰,烧得正旺。
“老帅,你醒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将他从伤心的画面拉回了现实。
李国昌定睛看去,只见自己的义子,哦,现在是义孙的李嗣源,正一脸关切地守在自己的床榻之旁。
在李嗣源的搀扶之下,李国昌盘腿坐了起来。
房内除了火焰的噼啪声,再无声音,窗外的树梢之上,挂满了厚厚的积雪。
李国昌就这样静静地盘腿坐着,好一会才开口。
可开头的第一声就将他吓了一跳,只听自己的声音就像破了的风箱一样,沙哑。
他努力说出完整的话,问向李嗣源:
“我……是怎么回来的?”
李嗣源给义祖父倒了一杯水,然后递给了李国昌,说道:
“老帅……。”
李国昌摇了摇头:
“这不是在军中,叫我祖父吧。”
李嗣源心里一暖,点头,说道:
“祖父,是存孝背着你,然后我们一众子弟护着,从庭帐杀出,现在咱们已经到了横野塞了。”
李国昌沉默了。
最后,他点了点头,对李嗣源道:
“存孝是个好孩子,但就是认死理,你以后好好教教他做事,不然他迟早在这个上面吃大亏!”
李嗣源点头。
迟疑了一下,李国昌终于有勇气问道:
“咱们现在有多少人撤到了这里?老薛……,还有我那两个弟弟,现在还……还活着吗?”
李嗣源咬着嘴唇,越咬越白,终于他回道:
“祖父,随我们一起后续撤下来的有七百多人。”
“后面雪停了后,又有一两千人汇了过来。但……,但康帅的兵马也被保义军袭击了,同样崩散。”
“现在咱们在外面的兵马还剩多少,谁也不知道。”
“至于,薛使君和两位叔祖,目前还没有消息。”
这一句,李嗣源说谎了,雪停了后,撤下来的一波溃兵有看见薛志勤那三人的尸体的。
即便晓得暂时的隐瞒也丝毫改变不了结果,但他还是决定撒谎了。
可出乎李嗣源意料的,李国昌忽然笑了,然后拍了拍李嗣源,教导道:
“胜败乃兵家常事。”
“输了就输了,只要咱们人还在,从头再起就是了。”
“去,给我要点吃的来,我饿了。”
李嗣源见祖父这般豁达,一边感叹祖父的明睿,一边高兴地跑出去,就要寻吃的。
而这边李嗣源一走,李国昌的眼泪就再忍不住淌了下来。
这一仗,败得真惨啊!
可哭着哭着,李国昌猛然给给自己一耳光,随后凶狠地骂着自己:
“哭哭哭,哭了能把铁山和弟弟们哭活?你得活下去!活下去才能报仇!”
这一巴掌,仿佛将李国昌,从那无尽的绝望与麻木之中,彻底地抽醒了。
他似乎又重新恢复了一丝往日的志气和凶狠。
忽然,李国昌对外面大喊:
“金俊、休休,去!将儿郎们召集过来!”
外面廊庑下,果然传来两声“喏”。
原来这些沙陀子弟从始至终一直寸步不离李国昌。
李国昌撑着膝盖,再次大吼:
“德威!”
一名雄武的小将快步出现在门外,跪在木板上:
“末将在!”
“去将院子扫了!”
“堆着积雪像什么样子!”
周德威高兴极了,大吼:
“末将这就去!”
说完,他就从院外喊进来十来个徒隶,然后自己亲自拿着大扫帚,开始清扫着庭院。
片刻后,李嗣源端着羊肉、羊肉汤和胡饼跑了进来,一进院子就感觉到了不同。
大伙低迷的士气似乎又恢复过来了。
李嗣源心中高兴:
“果然还是祖父啊!”
而那边,李国昌还在接二连三地下达命令:
“快去找一件干净的衣裳!”
“再去烧热水来!”
“将马槽装满水,给战马的马鞍再装上。”
廊庑下,不断有人领命跑了出去,一片忙碌。
李嗣源将食案递给了李国昌,后者二话不说,就抓起一块羊排开始啃了起来。
一口肉,一口胡饼,再一口汤。
很快,一盘食物就被李国昌吃完。
然后李国昌又要了第二盘,又吃完了。
这么多的食物对于李国昌这个年纪的老人,已经是非常多的了。
直到两盘食物都吃完,李国昌才恢复了不少气力,他感觉自己的心稳当了,肚子也暖和了不少。
而那边已经得命赶过来的沙陀武士们,这会已经站满了庭院。
这些此前还狼狈的武士们,这会经过在横野塞的洗漱,已经恢复了此前的精气神。
这会全部都挺身站在李国昌的面前,等待老帅下命令。
可李国昌看着这些人,说的第一句话却是:
“好,看到你们这样精神,我就放心了!”
“我们沙陀人这一仗是败了,但我们没有输!这场仗,我们还有的打!”
“现在朝廷方面,除了那个保义军,其他军队已经崩溃。”
“而保义军是南人,如今大雪消融,天气会骤寒,那些保义军根本没有几分战力!”
“所以你们都各自回去整点装备,将军中骑士都放出去,将野外的族人们都招回来!”
“现在!我先睡一下觉!有任何事,都等我睡完了再说!”
说完,他再不理会这些人,裹着被子倒头就睡。
片刻后,李国昌那如同雷鸣般的鼾声便响起。
一开始众武士们还面面相觑,搞不懂老帅的意思,可现在看到老帅能吃能睡,心里一下就放心了。
只要老帅心气不坠,无论是醒来后选择出击,还是凭塞而守,又或者是立刻放弃横野塞,向北撤退到雄武,他们都对未来有信心。
这种信心不是因为李国昌是酋长,而是李国昌这三十年来,带领他们打了无数次胜仗,他们都坚信,老帅是有办法的!
而那边,李嗣源从祖父身上学到了很多。
越是这样情况,越是人心动荡的时候,更要比平日里要百倍的放松,只有镇定下去,才能安稳人心。
本在李嗣源以为祖父是演戏的时候,却发现好像祖父是真的睡着了。
这就让李嗣源更加佩服,这样危难关头,祖父依然能安然入睡,这才是大帅之风啊!
就在李嗣源选择退开时,外面奔来两个武士,其中一个正是李国昌的儿子,李克让。
李克让一来,看见父亲李国昌竟然睡着了,很是吃惊,然后忍不住对李嗣源道:
“父亲怎么睡着了?如今军情紧急啊!”
说着,李克让就要去推醒李国昌。
但李嗣源连忙拦着,解释道:
“叔父,祖父刚睡着,他说一切有事,等他醒来再议。”
李克让皱眉,但到底还是没有去打扰李国昌,他又看了一眼李嗣源,然后说道:
“那你过来。”
说完,他就将李嗣源带到了偏厢,并且神色严肃道:
“康帅死了!”
李嗣源大吃一惊,张着嘴,半天才回道:
“是被保义军给……?”
李克让摇头,感叹了一句:
“是被一群僧兵给杀了的。”
随后他又愤怒道:
“迟早把这些和尚全部杀光!”
发泄完,他才对李嗣源说道:
“你说我们要不要转移,向雄武撤退。”
李嗣源虽然理论是自己的后辈,但其因为沉着冷静和雄武,很是受李克让的欣赏,所以也愿意和他咨询此事。
李嗣源想了想,摇头建议道:
“叔父,现在不能撤退横野。”
“如今我军大部分兵力都散落在野外,一旦我们从横野撤离,就相当于放弃了这些人,如此咱们到了雄武,只会更加雪上加霜。”
“另外,一旦咱们撤离,就相当于向对面的保义军表明了我们的胆寒,如此反容易遭受他们的追击。”
“不如现在坚守横野,保义军也不晓得我们现在的虚实,一定不会贸然来进攻的。”
“如此,我们反而能收拢部队,重整声势。”
李克让点了点头,对于李嗣源的建议还是很认同的,但他忧虑道:
“本来我们可以有康帅来调度咱们,有他坐镇,军心能固。但现在康帅意外而死,这城内人心惶惶,谁能来主持局面啊!”
李嗣源听了后,目光炯炯地看向李克让,说道:
“叔父不如先出面主持军务,只要等祖父苏醒,城内自然无虞。”
李克让愣了一下:
“我吗?”
随后,他心中一动,点头道:
“好,那我就先将局面稳定起来!”
“一切等父亲醒了再说!”
……
后面的情况正如李嗣源所料,保义军已经晓得了李国昌的残兵缩在了横野塞内,但并没有派遣一兵一卒来攻打。
因为此时的保义军正在充分享受着这一次冒险带来的巨大战果。
自冲垮了李国昌的庭帐大营后,赵怀安就开始在附近搜检沙陀溃兵和解放行营俘虏。
甚至纵然晓得李重霸也击溃了一股大兵力的沙陀军,整片战场已经没有多少成建制的敌军后,他依然没有选择攻打横野塞。
因为失败就是最好的老师,尤其是看到别人刚因此而失败。
现在的保义军虽然取得了辉煌的大胜,但这场风雪同样让麾下吏士们疲惫不堪。
而那横野塞虽然不大,但本身就是作为军事作用的,所以城防非常坚固。
若是强行攻打,必然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更何况,在北面还有李克用驻扎在雄武的部队,赵怀安也不敢冒险李克用会不会穿插南下。
对于保义军来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消化这一场胜利的果实。
大雪到了夜晚就已经停歇了下来,而保义军直到第二天清晨才开始打扫战场。
然后从苦树洼到李国昌行营的一片,整个惨烈才完整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洁白的雪原之上,到处都是人与马的尸体,到处都是被丢弃的、残破的兵刃与旗帜。
而现在,保义军就在这片战场上忙碌着。
原先驻扎在衡山口的保义军也赶了过来,开始一并打扫战场。
他们主要的工作,基本就是收敛己方阵亡将士的遗体,收缴一切有价值的战利品。
而最让赵怀安感到满意的,并非是那些堆积如山的甲杖,而是人。
此时,一众此前代北行营的军将们,在鹿晏弘、韩建、晋晖还有王重盈、王重荣这些河东、京西北的武士们的带领下走了过来。
他们跪在地上,向赵怀安抱拳:
“见过节帅!”
所有人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这一刻都表现着他们的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发自内心的感激。
而那鹿晏弘更是带头说道:
“节帅!”
“此番,若非节帅,不避风雪,率兵来援。我忠武军数千弟兄,恐怕……早已尽数葬身于此了!”
“此等再生之德,我等,永世不忘!”
说着,鹿晏弘便对赵怀安磕头,行此大礼。
赵怀安连忙上前一步,亲手将他扶起,笑道:
“老鹿,你我兄弟,何须如此客气!你等为国血战,深陷重围,我身为副招讨使,前来救援,本就是分内之事。”
他顿了顿,又看了一眼鹿晏弘身后,那些同样面带感激之色的忠武军将士们,话锋一转,说道:
“只是,经此一役,忠武军伤亡惨重,建制已残。你们也都已是疲惫之师,再想独立成军,恐怕,已是力不从心了。”
鹿晏弘等人闻言,脸上的喜悦之色,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黯然。
他们知道,赵怀安说的是事实。
赵怀安看着他们,缓缓地,说出了自己的最终目的:
“诸位,都是我大唐的百战精锐。就此散去,实在是可惜了。不如……便暂时并入我保义军的序列之中,如何?”
“我赵怀安在此承诺!所有忠武军的弟兄,一律按照我保义军衙内兵的待遇,发放抚恤与犒赏!”
“所有军吏的官职,也一律保留!我只求,能将诸位的勇武与才干,留在这代北战场之上,为国效力,为我保义军,再添一份助力!”
最后,赵怀安更是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与忠武军的渊源,你们都是晓得的!可以毫不见外的说一句,保义、忠武本身就是一家!”
“如今你们入我保义军,也如鸟入林中,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隔阂。”
“是吧!”
赵怀安这番话说得,可谓是恩威并施,情理兼备。
鹿晏弘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意动。
其实他们也没什么选择。
他们如今不过是残兵败将,很大的可能就是被朝廷召回关中,然后补充进京西北诸镇,以填补朝廷这一次的损失。
但与其到了陌生的西北藩看人脸色,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倒不如,就此投靠赵大。
赵大讲义气,念旧,这个都是有目共睹的。
兄弟们投靠他,定然是好结局。
于是,鹿晏弘第一个做出表率,带着韩建、晋晖,一并向赵怀安躬身,愿意接受保义军的收编。
就这样,赵怀安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这支战斗力极为强悍的忠武军残部尽数收入了自己的囊中!
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在接下来的数日之内,赵怀安又用同样的方式,将那些在战场之上,被打散了建制的昭义军、京西北诸镇的溃兵,以及那些被抛弃的河东牙兵,一一收拢、整编。
当然,他也并非那么贪。
至少,他把汝州兵都交给了诸葛爽,并且还从缴获之中,拨付了一批粮草与军械给他们。
甚至,他还给诸葛爽请功,表明正是他南下送信,才使得行营免遭彻底的覆灭。
诸葛爽对此,自然是感激涕零,连连称赞赵怀安有“古之名将之风”,并当即表示,在接下来的战斗中,愿唯保义军马首是瞻。
而对于那支由拓跋思恭率领的平夏党项骑兵,赵怀安则也没有多少吞并的意思。
他将属于党项人的战马都归还给了拓跋思恭,并且还从缴获的甲械中,拨了一大批给拓跋思恭。
最后,拓跋思恭感激得不得了,又救了他们全族性命,又给他们珍贵的装备,所以死缠烂打,非要将自己的女儿许给赵怀安做小妾。
甚至连妾都不要求,能给赵怀安洗脚暖床就行。
赵怀安能说什么?这样推拖就实在不礼貌了。
而且他也的确需要拉拢党项人,他们虽然没有沙陀人实力强,但以后要对付沙陀人,还是需要团结一切能团结的力量。
拓跋思恭这样的熟党项人,无疑是他最值得争取的盟友。
至此,经过这一系列的兼并与整合,短短数日之内,赵怀安麾下的兵力,便如同滚雪球一般,急剧膨胀!
此战,他麾下的保义军,也付出了四百多精锐骑士的伤亡,这些人都是和沙陀人直接对冲骑战而造成的。
要晓得,无论是他这边,还是李重霸那边,他们都是属于袭击的一方,马速都拉到了最快,而沙陀人仓促反击,竟然能给他们造成这样的伤亡。
可见,在整体骑兵实力上,保义军是不如沙陀人的。
但水平归水平,最后赢得胜利的,就是他们保义军!
此战,保义军几乎吃得满嘴流油,不仅从各路溃军之中,收拢了足足八千多经验丰富的老兵武士!
还俘虏了大量的沙陀人,这些人中有不少死硬分子,但赵怀安也不处理,都觉得带走。
他不用,也不留给李家父子。
至于杀了,就可惜了,他完全可以用于南方战事。
这些沙陀人的人数大概在一千多,都是失去战马,在雪地中跑不动了,而被追捕的。
然后就是那些缴获的、堆积如山的军械与战马!
沙陀人此次乃是倾巢而出,几乎将所有的家底都带了出来。
而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溃败,让他们根本来不及带走任何的辎重。
战后清点,保义军光是从战场之上,缴获的各式战马,高达三千多匹!
其中,还不乏高大神骏的,能作为具装甲骑的大马。
还有缴获的各式铠甲三千余领!弓弩,五千余张!箭矢,不计其数!
更不用说,还有之前李琢行营的辎重和甲杖,那更是堆积如山。
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金银、布帛、以及在沙陀人营地之中,被解救出来的、数以千计的被掳掠的唐军。
他们都是之前被沙陀人给击破关戍的原代北诸戍兵,愿意投降的都已经投了,这些都是硬过头,死活不愿意投靠沙陀人。
而现在,这些人又被并入了保义军中。
总之,赵怀安这一次是吃撑了,也是因为吃的这么好,他还在返回前,专门吊唁了一番李琢。
还给他在这里专门修了一座大墓,上面写着:
“将军百战死!”
“壮士得胜归!”
嗯,咱赵大还是很大度的嘛!
然后赵怀安就带着数不清的辎重和俘虏,蜿蜒撤回了灵丘。
他决定在这里过冬。 《创业在晚唐》-作者:痴人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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