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睡在榻上的,实际上是张璘的亲将,后者在帐下一个劲打瞌睡,张璘巡完营回来后,心疼他,就让人将他伏在榻上休息。
而自己则和一个普通的徒隶一样,睡在了榻边的席子上。
张璘就是这样,爱兵如子。
但这一行动,直接救了张璘。
当帐外杀声鼎沸的时候,帐内的所有人都惊醒了,第一时间就有人冲出帐外查看情况,可片刻就传来惨叫声。
如是,大家就晓得,这是敌军杀到近前了。
是的,他们没有一个人是认为,这是军队在哗变。
在这种危机关头,张璘就要去披甲,可那睡在榻上的牙将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张璘,大吼:
“大帅,你速速退去!这里由末将来殿后!”
说完,牙将跑到架子上,将张璘的头盔给带上,然后就让几个牙兵护着张璘撤走。
可话落,帐篷外就冲进来一匹奔马,随后是第二匹,第三匹,而张璘更是在第二匹撞进来时,正好被撞飞。
但当时的草军全部被威势十足的牙将给吸引了,尤其是那第一个冲进来的朱珍实在是太想进步了,杀得最最猛最拼。
也正是这个功夫,两个牙兵用刀砍破帐篷,拉着张璘冲了出来,最后一个牙兵为了掩护,直接站在帐内,和冲来的草军换刀对砍,连脸都要被砍下了,依旧死战不退。
因为这些草军都没有注意到少了两人,所以当朱珍顶着一刀,死命砍下那牙将的首级后,众兵停止了厮杀,随后便听那朱珍在帐外,举着首级大吼。
所有人都认为,此战他们已经胜了。
……
顶着大雨,牙兵努力背着张璘逃了出去,可没走几步,就感觉肩膀上黏糊糊的,他一看,却是大片大片的血。
牙兵惊呆了,忍不住看向背上的大帅,只见张璘已脸色白如纸,犹在一口一口地吐着血。
这个时候,张璘对自己的牙兵笑道:
“小赵,将我放下吧,我走……走不了了……的。”
那个牙兵已是泪流满面,他焦急地四处张望,终于看到一处弃倒的大车,他连忙背着张璘走了过去,然后将他放下,靠在了车轮旁。
此刻张璘已经不行了,他只是努力地笑着,说道:
“这一次……,倒是……倒是,可以,睡个好觉了……。”
“太累了,……我太累了!。”
随后,他努力指了指自己的内衬,接着又呢喃了句:
“真后悔啊!不该收那堆金子的,我这心啊!不光明了!”
嘟嘟嚷嚷中,张璘靠在了车轮后,垂下了头。
被称小赵的牙兵努力咬住手臂,无声地哭泣着,大帅对待他们极好,而他小赵更是将他当成了父亲一般的人,此刻悲痛可想而知。
但小赵还是忍住了,先是按着张璘临死前指着的位置,找到了一封信,他顾不得看就塞在了衣兜里。
这个时候,外面的喊杀声已经越来越烈,到处都是溃兵和奔马声,小赵看着雕枯的尸体,忽然举刀,一刀便砍下了张璘的首级。
如他们这样的牙兵,平日里都生活在主将身边,是主将最信任的人。
不仅平日里贴身的水壶和尿壶都是他们随身携带,一些隐秘也是只有他们才晓得。
很久以前张璘就和他们这些牙兵说过,如果他有不谐,如果不能带着他的尸体走,那就一定要带着他的首级走,这是他这样重视武名的大将最看重的事。
在本朝,计军功是按照首级功来算的,所以大战后的军功平定,就是要检首。
只有确定了击杀敌将的身份,才算立下功。
而如果大将的首级被敌军斩获,不仅敌军的军心士气会大涨,他的家族也会因此蒙羞抬不起头。
因为你后辈子弟再骄傲,人家一说你祖先的首级被敌酋带走做成了酒器,天天招待客人,你怎么能骄傲得起来?
所以大将难免阵上死,但首级却一定要由身边的牙兵们给带着逃出去,如果能带回家族或后方,这些牙兵不仅无罪,还有大功。
此刻,小赵忍着悲痛,一刀斩下大帅的首级,望着平静的大帅,他再忍不住哭出声来:
“大帅啊,你这么大的本事,怎么就这样死了呢?”
眼泪哗哗流着,小赵用大帅的衣袍裹着大帅的滴血的首级,然后努力将大车给推翻,将下面无头的尸体给遮挡住。
做完这些,小赵才拎着张璘的首级,向东逃命。
而没跑多远,他就撞见了大帅的侄子和使相的侄子,他们二人都匆忙带着十来名武士往本帐跑。
张晞和高劭二人都披着甲,但浑身都是血,后面的小三十牙兵也各个带伤。
他们匆忙奔来,一下就认出了大帅身边的牙兵,小赵。
张晞还要再说,忽然看见小赵手上拎着的滴血的包袱,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旁边的高劭还能开口,沙哑着颤问:
“这是张帅?”
小赵哇哇地哭出声,可还要再说什么,后面就奔来了一小队草军骑士,他们就是看到这边汇聚了一批残兵,这才杀过来的。
见此,高劭直接指着身后一队武士,狠声下令:
“我高家要你们拼命的时候到了!”
“你们在扬州的妻儿,我高九郎会照顾,我高家也会许他们荣华富贵!”
可此刻高劭却忘记了,他的这队牙兵中,有一半的人是没有妻儿的,听了他这话,当时就有个兵痞子嗤笑道:
“乃公光棍子一条!给谁荣华富贵?”
高劭脸一下子涨红,正要说话,可还是那个开口的牙兵,说道:
“兄弟们不稀罕什么荣华富贵!人都死了,要那个作甚?还是给你们高家人用吧!毕竟使相一天天修仙,可不就是图个富贵长久嘛!”
众牙兵直接哈哈大笑。
那牙兵接着又道:
“但张帅是好人!待兄弟们不薄!可不能让那些草贼给糟践了!”
说完,他指着小赵,大吼:
“小赵,你带着大帅的魁首走,一定要护着送到扬州,给夫人!”
然后此人不等小赵回话,就对身边的兄弟们大笑:
“走!杀草贼去!”
于是,没有人有退缩,三十几号人,举着刀、槊就冲向了那边转过角的草军马队。
就这样,羞愧的小赵拉着发懵的张晞,失魂的高劭,在后面那些忠勇的牙兵们的掩护下,向东逃去。
高劭听着后面惨烈的怒吼,想着刚刚那牙兵说的话,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什么时候,为下敬畏的叔父,已经落得如此评价?”
这一刻,他仿佛明白了,张帅的死绝不是淮南丢了一员大将那么简单,而是他们高家轰然倒塌的开始。
而那边,三十多名牙兵的战斗也终于结束了。
他们足够勇猛,武力也对得起牙兵这个身份,草军后续又调来了两支骑队,才好不容易将这些人给击溃。
最后,这些人被俘了十八人,而这里的战斗也吸引了朱温的注意力,他带着一队人亲自过来,在了解到这些人的勇猛后,就打算招降他们。
可这十八人全部宁死不屈,而朱温为了逼迫这些人,直接一个一个劝降。
胆敢不降,朱温就直接就当着后面人的面,砍此人头。
可饶是如此,朱温连问十八次,十八人皆不降,而朱温砍了十七颗头后,望着最后一个犹不投降的牙兵,再没选择杀他,而是对着此人喊道:
“好汉子,来世当生我家!今世你就去报恩去吧!”
说完,朱温给这人松了绑,许他逃命。
可当这人正弯腰去捡地上袍泽的首级时,朱温旁边的朱珍,忽然拔刀,猛地就将此人的首级砍下。
看着在地上滚着的首级,朱珍将刀上的血振了振,毫不在乎地对旁边的朱温说道:
“使君,敌之英雄,我之寇仇!你发好心放他回去,他绝对不会感激你,反而会日后加倍屠杀咱们的弟兄们!”
“使君,咱们刀口舔血的,妇人之仁可不能有!”
隐在黑暗中,朱温嘴角抽搐着,最后笑了一句:
“哎呀,还是我兄弟能办事!老朱我啊,又学到了!好!”
说完,他毫无波澜,对一众武士们大喊:
“杀完人!咱们就走!”
说完,朱温指了指自己义子,让他卷着张璘的大纛旗,跟在自己的后面。
然后就一声吆喝,带着仅剩的骑兵向西北方向奔去。
那里是他的本军,此前一直布置在距离这里三十里的地方,作为疑军。
望着被簇拥着的朱温,随军的蒋玄晖,悠悠道:
“事了佛衣去,深藏功与名!”
而这回,朱珍凑了过来,嬉笑道:
“这话不对,咱们这仗一定名动天下!”
可听了这话后,蒋玄晖笑道:
“名动天下,那也是朱军主你啊!阵斩张璘的,不正是朱军主吗?”
朱珍嘿嘿一笑,没有反对。
的确,对此,他朱珍的确当仁不让!
……
雨水停止,数不清的尸体堆积在这片高地上,那具被大车给覆盖的无头尸体,也和附近的尸体一样,被围绕过来的野兽给啃噬着。
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在这一刻都只是兽中食。
人生的成长需要十八年,它的璀璨更需要无数汗水去浇灌,更需要一点点运气去呵护陪伴,可生命的凋零却是如此迅速。
它只需要一晚。
哦,不,只需要一个瞬间。
……
六日后,鄂州残军顺着长江直抵扬州外的码头。
随后一队骑兵直奔扬州城内的九重迎仙楼,扬州的主人,大唐的栋梁,高骈正高卧于楼内,深居简出。
片刻后,当高骈看着眼前案几上的一匣,一信,深深呼出一口气。
他的手下意识伸向了匣子,可手悬在半空就犹豫了,最后还是拿起了那份阴干的,有些皱巴巴的信。
这是张璘的辞世信。
高骈展信,缓缓抽出里面的信纸,便见着上面写着这样一句诗:
“十五执戈辞故关,廿年鏖战休未酣。”
“征衣未洗王命至,旌旗猎猎向江干。”
“此生已许家国事,岂惧马革裹尸还。”
“莫道沙场埋骨叹,天地运去难再安。”
念着这首诗,高骈心中复杂,他缓缓将信放在案几上,眼角流下了一滴泪水,但很快就消失了。
张璘在人生的最后,没有对自己有一二的劝诫,是对自己已经绝望了吗?还是觉得我是正确的,理解我?
高骈不知道,他只是觉得,心里很堵,很慌。
不仅仅是一个如同自己子侄般的爱将走了,更是一种,骨头中有某个肱骨被抽离的慌乱。
张璘在人生的最后,感慨着运道的离去,这是感叹他,还是劝诫自己?
此刻,高骈望着那封信,忽然笑了,呢喃道:
“小张啊小张,让你多读书,这倒是把我话听进去了,这诗写得着实不差呢!”
说完,他笼着手,将头埋进去。
最终,高骈都没有打开过那面匣子。
他也没有见任何人,包括那位吕用之。
……
广明元年,三月初四。
远在雁门关外的赵怀安,陪着裴娘子晒着太阳,然后时不时给下面训练的保义军吏士们喝彩。
自进入广明年,赵怀安呆在雁门关越发无趣。
虽然太原依旧供应着一应军需,但赵怀安能感受到,朝廷已经对自己越发防范。
只是这段时间,朝廷就已经派了三批使者过来。
其中两批都看见了裴娘子,而这些人对这个本该在长安的贵妇人,并没有什么表情。
很显然,朝廷已经晓得裴娘子已经偷离长安,去了赵怀安的军中了。
即便有裴家人给朝廷解释过,说这是为了绵延子嗣,但朝廷对此并没有什么表态。
从结果上来看,朝廷丢失了钳制赵怀安的人质,此时朝廷对赵怀安越发提防,而在行动上却越发谨慎。
所以那三批的使者来雁门关,并不是催促赵怀安对雁北地区的沙陀残兵作战,而是来要此前被赵怀安吸纳的那些京西北的武士的。
很显然,这些精锐在朝廷心中分量很大。
第一次来,赵怀安笑笑没说话;第二次又来,赵怀安是顾左右而言他;第三次来,赵怀安沉默了,最后做出让步。
就是此前八千的行营诸藩军,他会让这些人做选择,愿意回关中的,他都会让使者带走,不愿意的,那朝廷就不要多想了。
毕竟他赵大现在还只是做一个军头,而没真想跋扈对吧,所以这是不是一个不坏的状态?
那好,你朝廷既然认可,那我赵大就问了,哪个军头会不兼并友军的?
我替朝廷击败沙陀人,至今没封赏也就算了,现在还要把我吃到嘴里的肉吐出来,那是不是有点不尊重我赵大?
那边第三批来的使者也晓得这已经是赵怀安的底线了,所以只能无奈同意。
于是,赵怀安就将此前整编中筛选出的军痞子,还有一些在长安根基深,又养不熟的军将全部塞给了那个使者,让他带回去。
而留下的,经过赵怀安这两个月来的整编,已经和本兵融合的很好。
目前,保义军在雁门关的整训,一共得兵两万众。
其中老保义军本兵是一万一千人,从诸藩兵整编出七千人,之后又从关外招募了八百流浪牧民,最后的一千二百人,是平夏党项牵线搭桥,从西北各党项中帮赵怀安拉过来的。
这些人来的时候真的是一片精穷,连匹马都没有,要不是赵怀安这边有缴获的战马,这些党项人恐怕只能作为步兵了。
所以总体而言,赵怀安在雁门关这段时间,兵力膨胀了一倍,实力更加雄厚,真正是兵强马壮。
就在赵怀安以为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一段时间,淮南那边,他的义兄鲜于岳给他送来了一封信。
信中的两个信息,黑衣社的人早已汇报过给自己。
一个是高骈的武胆张璘月前战死;一个是黄巢渡江向襄州,并檄文天下,让诸藩勿犯他兵锋,他只向长安问罪。
不过鲜于大兄倒是提供了一些这两条消息的反应。
高骈自张璘战死后,颇有振作之意,这段时间一直在招募部队,意图编练一支八万的淮南军。
而第二条的反应就颇为让人寒冷了,那就是如感化军、泰宁军这些本在救援襄州路上的诸藩军,在看到黄巢的这份檄文后,竟然拔营就回了藩内。
看到这里,赵怀安叹了一口气:
“这大唐真要到了天倾之时了!” 《创业在晚唐》-作者:痴人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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