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内,草长莺飞;关外,却还是寒意未消,一片肃杀。
从太原来的驰道上,一辆持节的车队缓缓靠向了雁门关。
此时,东关门外,一队人马已在等待,人群中,赵怀安赫然在列。
一些城关上的防兵就这样看着那支持节车队一点点靠近,心中同样有着这样的疑惑:
“谁来了?节帅都亲自在关外迎接?”
无怪乎他们是这么想的,因为此前朝廷来了三拨使者,都是被引入去见节帅的,哪有什么天使的架子。
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这一次来雁门关的非是别人,正是赵怀安的老领导,宋建。
他是真没想到朝廷能将老宋给请了过来,而且直接就是宣慰使。
老宋来,赵怀安自然给足脸面,在五里外就开始布置了引导骑,一路护着宋建的车驾过来。
……
“见过使君。”
当宋建掀开帷幔,从车上出来的时候,赵怀安笑着上前,亲自扶着老宋下车。
老宋左手紧紧抓着赵怀安的手臂,笑道:
“做的好!”
赵怀安也不谦虚,嘿嘿笑道:
“咱赵大不能丢你老宋的人啊!”
宋建摇了摇头,晓得赵怀安就是这样的性子,不过还是很高兴赵大没有变,也没忘了他这个领导。
直到这个时候,赵怀安才看到,原来宋建车队里还有一个熟人,正是忠武军的老熟人庞从。
于是,他笑着挥手:
“老庞,这一次怎么是你来护送老长官来了?今个正好人都凑齐了,老鹿、老王他们都在,今晚吃酒。”
“哈哈!”
赵怀安和庞从已经很久没见了,这段时间他一直留州,没有参加过战事,可这会二人见面,却更显得亲近。
庞从笑着下马,然后对赵怀安抱拳道:
“赵节帅,可喜可贺啊!”
“我忠武军儿郎们听到节帅你雪夜大破沙陀军,救下不晓得多少我们忠武军的豪杰儿郎,各个感恩戴德。”
赵怀安哈哈一笑,摆手道:
“喊什么赵节帅,叫咱赵大!”
说完,赵怀安对庞从笑道:
“这算什么?如今我兵马已壮,声威恢复,天气也转暖,不日就可对沙陀残军行雷霆一击,犁庭扫穴下,沙陀人自不复存在。”
说到这个的时候,宋建脸上明显有了几分尴尬,忽然插话道:
“赵大,这不喊我进去坐坐?你别说,自喝了你那小罐茶后,我一日不喝就觉得不舒服,这次来你这,你可别藏私啊!好酒给小庞,好茶就给我!”
赵怀安哈哈一笑,拍着胸脯道:
“老宋你说的哪里的话,我每年寄给你的,都是当季的新茶,而且都是第一批采上来啊!如何能藏私!”
“不过这里风大,不是说话的地方,且和咱入关!入关”
就这样,赵怀安又扶着宋建上了马车,然后就看见庞从给自己递眼色。
赵怀安面色如常,对那边驾车的武士吩咐一句,就在前面亲自开道。
这个时候,庞从策马靠近,低着声音道:
“赵大,宋公这次来,是为了招抚沙陀人的。”
赵怀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见庞从再次点头,这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一下子,赵怀安就在心里破口大骂:
“原来这宣慰宣的不是咱,是那沙陀人啊!”
但这事没头没尾的,赵怀安也就压着性子,骑着马,带着一众背嵬们返回了关内。
……
雁门关,代北招讨行辕内。
正厅之内,早已烧起了温暖的炭火。
赵怀安亲自将宋建扶到了上首的主位,自己则陪坐在下首。
而一些以前的忠武军故旧,如李师泰、鹿晏弘、庞从、王建、晋晖、韩建等一众将领,也分列左右。
这些人都是宋建以前的旧部,所以这会都来陪席。
军士们这会也奉上了刚刚沏好的小光山,这会袅袅热气,带着浓郁的茶香,很快就弥漫整个大帐。
宋建先是闻了闻茶香,然后轻呷一口,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神色。
他指了指手里的茶,对众忠武故旧们笑道:
“是这个味道!哈哈,大家都喝,今日我们也附庸风雅一把!”
赵怀安招手示意,然后众人也学着抿了起来,只有李师泰急脾气,直接一口吞了半碗,最后啧吧着嘴,尝不出味道来。
那边王建已经笑着骂了过来:
“老李,你是真山猪吃不得细糠啊!这好茶水让你喝,是白费了!”
“就你喝的那一口,值二百钱!”
李师泰一听,眼睛瞪得老大,然后指着还剩半碗的茶水,不敢置信:
“就这?要二百钱?二百钱我能给你买二百张大饼来!”
王建撇撇嘴,不说话,那边宋建则看着旁边那今非昔比的年轻人,心中满是感慨,他也将茶杯放下,对李师泰笑道:
“师泰失态了啊!”
“就这小光山,你也就是在大郎这边喝到,如今小光山已是名满京华,一罐难求。尤其是大部分都被宫中所采购,寻常五品官,就是想喝也喝不到。”
李师泰这才认真地看着眼前这如同琥珀一样色泽的茶汤,感叹了一句:
“这长安人是人傻钱多啊!”
一句话,直接把宋建的笑容给凝固了。
不过李师泰倒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开始小口小口的抿着,而不知道是不是心理问题,还是真品出不一样的味道了,他喝了几口后,还惊讶道:
“哎!这个回口甘甜!不错,不错!”
赵怀安哈哈一笑,让赵六给老李又续了一碗。
刚刚宋建说的的确不错,现在小光山最大的市场就是长安。
此前,保义军还没能打通长安市场,尤其是上层路线的时候,小光山主要供应的还是一些淮南豪商,江南僧道,以及吐蕃的寺庙。
但当赵怀安在长安做出了点名声,尤其是有了裴家和永福公主的合作下,小光山一下就在长安打开了局面。
尤其是永福公主将自己在金市的一处大邸店“租”给了赵怀安后,赵怀安吩咐黑衣社将这里作为长安站的总站,然后还将这里作为了售卖小光山的大唐总店。
永福公主的这处邸店是她父皇宣宗在她成年时送的,是作为女儿的脂粉钱的来源。
在大唐,贵族女性的脂粉钱是非常重要的一项支出,当年则天皇帝就是用自己的脂粉钱修建那著名的大佛的。
在金市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开售一款茶,带货的还是大唐公主,买茶的还都是宫廷中的贵妇,小光山的含金量可想而知。
而从古至大唐,当官的喜好什么,天下人就会风靡什么,那商人就会更晓得送什么。
于是,小光山在去年开始,就彻底爆发了。
如宋建刚刚说的,半碗二百钱,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价格了,现在?
对不起,十倍!
此时的小光山已经脱离了茶的范畴,而成为了一种高贵生活的象征。
当然,这里面和赵怀安有意控制销量有关,但更多的还是永福公主的作用。
她是真卖力,即便怀孕了,还时不时流出去几首诗歌,专门描写小光山。
后来生完产后,更是又开办小规模的茶会,全部都是一些有影响力的贵妇人,还有一些长安诗坛上的文化人,总之目的就是一个,吹捧小光山。
是的,赵怀安早就知道永福公主给自己生了个女儿,他在长安的信息来源早就不是此前能比的了。
所以,赵怀安让何惟道将长安邸店收入的一半都奉给了永福公主,作为她的脂粉钱。
感情归感情,生意归生意。
不过也正是如此,此时纵然是宋建一个劲夸赞着小光山,赵怀安还是没有如以前那般敞亮,说要给宋建带个十斤八斤回去。
因为宋建来办的这个事,让他很不高兴。
于是,赵怀安主动开口,率先打破了这份刻意营造的和谐,问道:
“老宋,此次,你老亲自前来,代天宣慰。想来朝廷对我等此次代北之战的封赏,也该下来了吧?不知……朝中诸公,是如何章程的?”
此言一出,整个厅堂的气氛,便有些凝固了。
听到这话,庞从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焦急,而其余的保义军将领们,也都纷纷竖起了耳朵,眼中充满了期待。
宋建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收敛了起来。
他抬起头,看着赵怀安的眼睛,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叹着气,疲惫道:
“赵大啊……,此次,老夫前来,并非是为了封赏之事。”
虽然晓得艰难,但宋建还是第一时间直言:
“朝廷的意思是……要招抚沙陀,觉得……。”
这一次宋建连话都没说完,赵怀安忽然就将手中的茶杯砸向地面。
“哐当……!”
一套价格昂贵的青瓷就这样被摔得粉碎。
那庞从和王建是反应最大的,下意识就要看向四周,见没什么刀斧手冲出,这才缓了一口气。
此时,赵怀安已经非常气愤,茶碗里的热茶溅烫到手,也丝毫没有感觉到。
他嘶哑道:
“招抚?”
“招抚谁?招抚李国昌和李克用?”
宋建有点懵了,他第一次见赵怀安在自己面前如此情绪激烈,原先满肚子措辞,一时间都不晓得怎么张口了。
赵怀安起身,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充满了无尽的荒谬与讽刺,让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阵不寒而栗。
赵怀安笑完后,就拍着案几,骂道:
“好!好的很啊!好一个朝廷,好一个招抚!”
“打的时候,是他们让我赵大来的吧!不是我自己求着来,对吧!”
“现在我打了半天,死了那么多人,和沙陀人也是不死不休的仇恨了,现在朝廷就要来招抚了?”
“这算什么?玩我赵大?”
说着,赵怀安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外面,讥讽道:
“行!就算我赵大是个屁!在朝廷眼里呼之即来挥之即去。那些朝廷公卿们,都是天上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难道还需要在乎一个淮西土锤的意思?”
“但我就问了,我赵怀安不用在乎,那死在恒山外的数万唐军和随军,就一点不在乎吗?”
“你朝廷有脸面告诉这些为他们而死的忠士,说那些沙陀人不仅杀了你们,还可以继续逍遥,甚至还要加官进爵,成为朝廷的座上宾吗?”
“这种话,我赵大是说不出口,甚至想都不敢想一下。”
“因为我赵大虽然土锤,但要脸!”
说着,赵怀安拍了拍自己的脸,问道:
“宋公,你来说说,合着那些杀人放火的要受招安,那些为国尽忠的,反曝野无尸骸吗?”
“我保义军、忠武军、昭义军,和沙陀人有何仇怨?千里来此,不就是为了那两个‘大唐’?”
“现在,你告诉我,咱们兄弟们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胜利,不过是朝堂之上,诸公们笔下,一场可以随时被抹去的笑话吗?”
“我赵大虽然愚蠢,但也晓得天下没有可以被反复欺骗的,从来不是因为你有多聪明,而是被欺骗者总是愿意再相信你。”
“朝廷这么搞!以后谁还会为‘大唐’二字,再奋不顾身?”
“你?还是我?”
说到这里,赵怀安忽然还对旁边的赵六、李师泰两人,摇头了一句:
“这天下为何乱?我以前不总和你们说,不就是因为天理公义不在。”
“但现在看来嘛,咱们在乎的义理,在朝廷的诸公眼中就是玩物嘛。”
说完,赵怀安终究是忍不住了,直接站了起来,走到宋建的面前,认真道:
“宋公,有时候咱们是得想想,这贼啊,到底是在外,还是在内!”
“弄不明白这些,这大唐啊,我看是要完!”
当赵怀安说完这些后,整个大帐之内,一片死寂。
宋建张了几次嘴,连瞳孔都放大了几次,内心翻江倒海。
他从来没想到赵怀安竟然有这个心思,更想不到,他会是在自己面前说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话。
他陡然想起,之前朝廷的使者到许州传诏自己时,私下嘱咐自己,务必要小心赵怀安的态度,一定要稳住此人。
当时宋建还以为朝廷又开始如以前那样猜忌功臣,心里只有苦笑。
毕竟在宋建眼里,赵怀安对朝廷那真是忠不可言。
可到了这里,他才晓得,原来赵怀安已经骄横如此,跋扈如此,眼里哪有什么陛下和诸公?
这一番话要不是他说,随便换一个人来讲,已经死了不晓得多少回了。
可偏偏是赵大说了,那就麻烦了。
想到这里,宋建脑子飞速运转,他有一种感觉,如果自己这一次说不好,可能真会影响大唐的命运。
只是刚要开口,宋建就觉得嘴巴里一点吐沫都没有,但他还是缓缓站了起来,眼神复杂地看着赵怀安。
这一刻是宋建人生演技的最高光时刻,他的眼神有心疼,有无奈,也有丝丝愧疚,他缓缓开口,低沉道:
“赵大,你说的这些,老夫都懂。你的愤怒,你的不甘,老夫也都明白。”
“你以为,老夫就愿意来当这个说客吗?你以为,朝中的诸公就都是一群尸位素餐,不辨忠奸的蠢货吗?”
宋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赵怀安扶着坐在了榻上,说道:
“赵大,你坐下,也听老夫把话说完。”
赵怀安这会已经平静,他和宋建同坐一榻,但却低头看着前方地面。
听着旁边宋建疲惫说道:
“赵大,如今形势越发艰难了。南方的黄巢卷土重来,兵锋直指长安?”
“在攻陷鄂岳后,他已经倾兵直向襄州,江防告破,中原乱起,而高骈却还是坐视不理。”
“如今啊!朝廷真已经是无兵可用,无兵可调啊!”
说到这里,宋建的声音也带着一丝悲凉,他也没想到自己为之奋斗的大唐,怎么就一下子风雨飘摇到了这样,他颤声道:
“赵大啊!”
“如今的大唐,早已是千疮百孔,四处漏风了!朝廷,是真的……真的已经没有能力,再同时应付两场大战了啊!”
“所以,朝中的相公们,才不得不,做出这个……‘招抚’的决定。”
“这不是妥协,这是……无奈之举。”
“而且赵大,与其你和那些人死战,将他们招抚后,用于中原战事,和那些草军拼个干净,这不也是一举多得的事情吗?”
赵怀安心中冷笑,合着就你朝廷是聪明人,大家都是傻子。
但赵怀安没有说什么,还是听着宋建继续说下去。
说到这里,宋建忽然从兜里取出一面圣旨,他也不摆什么架子,直接递给了赵怀安,说道:
“大郎,这是朝廷的态度,陛下心中是有你的。”
赵怀安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当着宋建的面,展开圣旨。
虽然晓得这种紧要关头,朝廷肯定会开一个重赏,可真看到这圣旨上所写的,赵怀安还是忍不住挑了一下眉。
只因上面清晰写着:
“……为淮西郡王,食实封三千户,阶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太傅、同平章事,仍领保义军节度使。”
赵怀安当时只有一个念头:
“我这就成王了?” 《创业在晚唐》-作者:痴人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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