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恒山口外一战而败,李国昌就带着残余的数千沙陀人在这里过冬。
这一年的冬天很冷,没有了如壁恒山的遮挡,北方大草原吹下的朔风让他们久违地感受到了残酷。
自拥抱入大唐的怀抱后,沙陀人就已经很少再有这样的极端体验了。
而这一个冬天,让所有沙陀人都意识到了一个他们此前从未想过的事情。
那就是,原来生活的美好从来都不是那么理所应当,而是早早就有一部分为他们负重前行。
虽然成为朝廷的雇佣兵,让这些沙陀人失去了自主,却也给了这些游牧部落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所以,在这一个冬天,大部分沙陀人啼饥号寒地拥挤在横野塞内,他们从来没有一刻,不想念着过去。
但同样的风霜雪剑,有人是回忆着过去,而有的人却在想着未来。
……
在一处稍微平整的草甸上,李嗣源正在看着一群年纪不过十岁的少年,正抱着马脖子,来回驰骋。
他们的不远处,竖立着一排箭靶,这些少年骑士每一次兜马到附近,都要射出手里的箭矢。
虽然大部分箭矢都射中了箭靶,但依旧有很多箭矢无力地坠下了地。
没有办法,沙陀人的中间部分如今已经全部武装,而这些还未成年的沙陀少年,也被组织起来,接受严苛的训练。
他们沙陀人之所以远胜那些草原部落,除了他们有足够的唐军装备,更重要的是,他们有着其他草原部落少有的纪律性。
而现在,这些少年就在接受这方面的训练,只是这些人气力未长成,依旧还不能形成战斗力。
毕竟也没几个能如李嗣源和李存孝一样,少年时代就已经武艺超绝。
而李嗣源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没有说话,脸上也面无表情。
只是在他的内心中,却已充满了无尽的忧虑。
从此前义祖和义父的交流中,李嗣源已经清楚,现在的沙陀人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大难临头,只是因为南面的保义军和东面的卢龙军似乎都在保留着实力。
但西边的吐谷浑人却不是这样。
草原人向来就讲究赶尽杀绝,因为敌人就和野草一样,如果不能彻底拔掉,那么他们就会在春天的时候出现,袭击自己的草场和牲畜。
而已经夺得代北草场的吐谷浑人早就和沙陀人是不死不休的关系。
那个赫连铎又是一个宿将,也随唐廷多年转战,更是阴险狡诈。
如今冬天过去了,整个代北地都要迎来春天,那些吐谷浑人一定会在这个时候袭击他们。
现在他们沙陀人就剩下了三千多人在横野塞,然后六千多人在雄武,以往雄于代北的沙陀人就剩下了这么些了。
其实这倒不是他们真战死了那么多,而是草原部落从来就是这样的。
当你强盛时,会有无数中小部落围绕在你的身边,恨不得也是沙陀人。
可要是你显露出败迹,除了核心的血亲部众还会继续追随你,大部分部落都是帐篷一收,牛羊一赶,骑着马就跑路了。
所以眼前这种局面,沙陀人还能维持一个万众的规模,属实已经是这个族群有荣誉和凝聚力了。
但这点实力在群狼环伺中,还是不够看。
所以李国昌让李嗣源将族内的孩子们也集合起来,加入训练,就算短时间不能上战场,但也要让这些人承袭他们沙陀人的武风。
这样就算沙陀人真要走向覆灭了,有这些孩子在,沙陀人就依旧有希望。
就在这时,旁边有人指着西南方,大喊:
“有车队!”
李嗣源抬头望去,只见一支车马队正从南方缓缓靠近,其中护送他们的,是游奕在外围的巡哨。
一支骑队举着旗帜和马槊奔了过去,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最后一支骑队将他们给扣在了塞外的棚子下,一些骑士则奔马冲进塞内。
李嗣源看到那支车队上挂着旗帜,但因为不认识唐字,所以不晓得是什么,但他认得出,这是一支唐人的队伍。
这些人来干什么?
就在此时,一名义祖身边的牙兵,从塞内驰奔出来,向着他的方向跑来。
那人一靠近,就躬身禀报道:
“大太保!老帅有令,命太保即刻回帐议事!”
……
横野塞,中军大帐,气氛异常的凝重。
李国昌端坐在主位之上,皱眉沉思着。
经过一个冬天的休养,他的身体似乎已经恢复了不少。
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霸气与锐利,只剩下了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与苍凉。
到他这个年纪遭遇这样的大败,的确对于李国昌的心气有巨大的打击。
在他的下方,分列着李克宁、李存孝等一众沙陀核心将领,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沉重。
此时,李国昌从思虑中走出,随后缓缓开口:
“都说说吧,朝廷的使者已经到了塞外。这一次,是打,是和,大家都说说。”
“都说说吧,这一次事关咱们沙陀人的生死存亡。”
可话落后,帐内一片死寂,没有人说话。
打?他们拿什么去打?
如今,他们手中,就这么点残兵败将,战马也饿了一个冬天,又瘦,人家都是马肥出兵,他们瘦马残兵,怎么出兵?
而对面赵怀安的保义军,经过一个冬天的整编与扩充,兵力恐怕早就超过了两万!
更不用说,无论是东面的卢龙军,还是西面的吐谷浑!
此消彼长之下,这一仗,根本就没有任何的胜算!
可和呢?
他们又能接受什么样的和?
是像当年的突厥人一样,被彻底打散,内迁至中原,从此失去所有的自主与荣耀?慢慢和此前的高句丽人、六州胡一样,被消融?
还是,继续留在这片苦寒的塞外,向朝廷派来的每一任都督,都摇尾乞怜,俯首称臣?
无论是哪一种结果,对于这些骄傲了一辈子的沙陀武士而言,都无异于是一种莫大的耻辱!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寂之中,有人率先站了出来。
是李存孝。
这个粟特儿还是那样的斗志昂扬,他抱拳对李国昌道:
“老帅,末将以为,当战!”
李国昌抬起眼,看着自己这个最为勇猛的义孙,惊讶道:
“哦?说说!”
李存孝对李国昌,也是在场所有人,喊道:
“我沙陀儿郎,宁可站着死,也绝不跪着生!”
“那赵怀安,骑兵数量绝对没有我们多!”
“他要是来攻,我们就撤往草原深处,一旦保义军的骑兵来追,我们就回身决战。要是不来,我们就不断袭击保义军的补给线。”
“他们要退,我们就一路追击袭扰,待其师老兵疲,再奋力一击,未必就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不得不说,李存孝不仅是只有勇气这么简单,他提出的战术的确有几分可行。
一些军中的宿将、猛将已经忍不住点头了。
然而,还没等他们出言附和,另一个更为冷静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说话的是已经战死的康君立的弟弟,康思买。
他同样对李国昌躬身一揖,然后,才缓缓地说道:
“老帅,各位,存孝之勇,我等皆知。但如今之局,早已非匹夫之勇所能挽回!”
李存孝不服气,喊道:
“什么叫我是匹夫之勇?你说清楚?”
他这话一出口,不少沙陀人眉头就一皱,只因为这个李存孝太不懂得尊卑了。
康思买不仅自己就是军中大将,他论辈分也是李存孝的叔伯,这李存孝不过有些勇力,竟然如此大呼小叫?
刚刚还对李存孝胆气欣赏的众人,暗自摇头。
而那边康思买丝毫不在意李存孝,而是继续对李国昌说道:
“老帅,我等可守,可战。如刚刚存孝所言,我们以骑兵机动袭扰,能破敌吗?”
“也许对于一般的唐将,我们能,但对于那位赵怀安,末将丝毫不敢有这个信心。不仅是因为此人本身就是骑战大家,更是招讨副使,随时可以节制西边的叛徒和吐谷浑人、党项人。”
“到时候,敌军有多方骑兵相助,我们退又能退到哪里?退到鞑靼人那边?”
说着,康思买还对在场的一些人道:
“我晓得一些人也建议过老帅撤往鞑靼人,理由是鞑靼人曾和我们一起在平庞勋之乱中并肩作战过。”
“但草原人都是见利忘义之徒,我们势弱去投,不是被其兼并,就是要被出卖给唐军,好换取一些赏赐。”
“更不用说,我们沙陀人的基业就在这里,这是我们三代人奋斗的,谁也没有资格放弃我们父祖筚路蓝缕积攒下的基业。”
说完这话后,一些人张了张嘴,但没有在这一块上和康思买反驳,毕竟谁这个时候反对了,多半要被族人唾弃的。
而见没有人反对,康思买则继续对李国昌道:
“不能走,就是守!”
“可据塞死守,我们的粮草,又能支撑多久?一个月?还是两个月?”
“而那赵怀安呢?他有整个河东作为后盾。”
“他的粮草可以源源不断地从后方运来,只要将咱们围困于此,不出三月,我等便将不战自溃!”
“届时,我等便是想战,也再无一战之力了!”
康思买的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众人心中的幻想。
这一次,再没有人反驳,甚至包括了李存孝。
此刻,李国昌看着在场的众人,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许久,他才再次开口,一开口,声音中就带着无尽地疲惫:
“让朝廷的使者,进来吧。”
……
片刻之后,两名身着大唐官袍的使者,在一队沙陀牙兵的押送下,走进了大帐。
为首的一人,鹤发童颜,精神矍铄,正是奉了宋建之命,前来招抚沙陀的朝廷宣慰副使,陈景思。
这种深入敌巢谈判的事,肯定是副使来干了。
而跟在他旁边的那个官袍使者,却让在场的所有沙陀将领,都瞬间瞪大了眼睛,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李……李友金?!”
“你这个叛徒!你竟然还有脸回来?!”
那人,正是此前背叛了沙陀人,向唐军投降的李友金!也是老帅的亲弟弟!
一时间,帐内群情激愤!
数名年轻的沙陀将,更是“噌”的一声,拔出了腰间的横刀,便要冲上前将这个叛徒,碎尸万段!
“都给我,住手!”
一直都没什么精气神的李国昌,瞬间大吼出声,直接就将骚乱的厅堂给镇住了。
李国昌看都没看那个陈景思,而是死死地盯着那个局促却又坦然的弟弟,缓缓说道:
“你倒是胖了不少啊!”
“人也红润!”
“好好好!”
一番话,丝毫听不出李国昌的喜怒。
而那边,李友金看着厅堂内的沙陀将,相比于他们刚刚起事,这里的人数已经少了很多,尤其是少了自己的二兄和四弟。
心里一阵钻心的痛,李友金缓缓跪在地上,向上头的李国昌,颤声道:
“弟见过兄长!”
说完,他就将头叩在地上,再没说其他话,也没有任何求饶和悔恨。
李国昌没有再理会他,而是终于将目光放到了那个陈景思,问道:
“朝廷让你来是干甚?”
陈景思没有理会这一路来被沙陀人粗暴对待,而是很仪式性地向李国昌行了礼,然后介绍道:
“李帅,在下陈景思,为宣慰副使。”
“而明人不说暗话,这一次,本使前来,只为两字,和平。”
“和平?”
李国昌冷笑一声:
“我沙陀数万儿郎的血,尚未流干。你此刻与我谈和平,不觉得有些可笑吗?”
陈景思摇了摇头,神色郑重地说道:
“不可笑。”
“李帅,本使知道,你心中有恨,可叛乱是你发起的,如今这个局面,你难辞其咎!”
“而你如果再执迷不悟下去,你才是真正可笑了。”
“现在你们已是山穷水尽,而我大唐念在你们沙陀人三代忠勇,只当你们是一时冲动,所以愿意再给你们一个机会!”
“我此来,就是代天子问你们一问:”
“尔等是想死!还是愿降”
在场的沙陀人脸色都非常难看,可在听到朝廷竟然是来招降他们的,依旧忍不住看向了李国昌。
而那边,陈景思说完硬的,就是软着说道:
“此战不会有赢者,你们本就是我大唐的一员,你李国昌还是我唐的宗亲,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再打下去,除了你们沙陀人覆灭一条,我大唐少了一支精锐,又有何益处?”
“所以,本使不仅是奉朝廷之命,也是看在李帅过往为朝廷立下如此汗马功劳上,给李帅指一条明路!”
“陛下说了!”
“只要,李帅归降,陛下可以既往不咎!”
“甚至,你李国昌还可以姓李!”
“而陛下也会保留你‘沙陀都督’之名号,依旧承认你朱邪氏,对于沙陀部族的统治之权!”
“甚至陛下还同意,将阴山以北地区的草场划归于你沙陀部族,作为新的牧场!让你们可以休养生息,重建家园!”
这个条件,不可谓不优厚!
甚至,优厚到了,让在场所有的沙陀将领,都感到难以置信的地步!
他们本以为,等待他们的,将是拆分后,被强制内迁的屈辱命运。
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朝廷竟然会开出如此宽宏大量的条件!
就连李国昌,也是一愣,怀疑地看向陈景思:
“陛下真如此说的?”
陈景思认真点头:
“千真万确。”
“不过,这一切许诺,有个条件。”
李国昌听到这,内心冷哼,面无表情道:
“说。”
陈景思伸出了一根手指,淡淡说道:
“你需要将沙陀人再次整编,然后接受宋宣慰的节制,开赴中原战场!”
“你们沙陀人需要在那里,用草贼的鲜血,再次证明你们对朝廷的忠诚!”
听到这个,李国昌惊疑不定。
他随朝廷打仗那么久,上面什么心思,他一眼就晓得。
这准是朝廷在南方战事不顺了,不然怎么让他们去中原?
而且更大胆一点猜测,那就是朝廷没准自己都有点自身难保了。
因为能将他们都招降过去镇压草军,可见朝廷本身也没兵力了。
所以,一瞬间,李国昌就在想,自己要不要趁机谈谈条件。
可似乎是看出了李国昌的心思,那陈景思很认真地又补充了一句:
“这是陛下的恩德,你要知恩。”
“因为你要晓得,只有陛下才需要你,而包括那位赵节帅,还有那些吐谷浑人,他们更希望你这个时候犯错!”
李国昌不说话,闭着眼睛,面无表情。
许久,许久。
他才缓缓地睁开,眼睛再没有犹豫,对陈景思说道:
“我答应陛下!”
“但我已经老了,没能力再带领儿郎们南下中原了,这一次,我会将都督之位给我的儿子,李克用!”
“由他带领全族的儿郎,为陛下,为朝廷尽忠!”
“可否?”
陈景思看着他,最后缓缓点头。 《创业在晚唐》-作者:痴人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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